端木忍和神宮澈系別不同, 但有些興趣相同,都選修了諸如藝術鑑賞這樣的課。
週日的早上,教室裡已經擠滿了人, 端木忍到教室的時候, 似乎已經沒剩幾個空位了, 突然前面有人衝他招手。
除了神宮澈, 誰還有那麼燦爛的笑容?
端木忍輕輕點了點頭, 走了過去。
“吃早餐了嗎?”神宮澈遞過去一盒奶。
端木忍接過,竟然還是暖的,輕笑了一下, 喝起來。
“你不熱嗎?”神宮澈看端木忍仍然穿的長袖襯衣,戲謔道, 伸手去拉他的衣袖, 剛挽上手肘, 立刻像觸電一樣,又放了下來, “對不起——”
端木忍的上臂,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痕,雖然淺淡的幾乎看不見,但仍是觸目驚心的提醒着神宮澈一些事實,眼中充滿了心疼, 隔着襯衣撫過那些地方, 動作笨拙的像個想將同伴的傷痛全都拂去的孩子。
“已經沒感覺了”, 端木忍淡淡的說, 喝完了牛奶, 把盒子往牆邊一扔,一道拋物線之後, 牛奶盒準確的落入了垃圾筐中。
神宮澈低下了頭,收回手放到桌上,手指捏上書角,捏了放開,再捏,再放開。
自小錦衣玉食,從未經歷過任何大風大浪,三年前姐姐的死,以爲已經到了心痛的極致,可是這一刻,竟有想哭哭不出來的感覺,明明胸口有一個地方被什麼揉捏着,明明眼角酸澀到發疼,可是爲什麼,眼中的一切仍是那麼清晰。
記憶中的忍,乾淨的像是冬天的第一朵雪,驕傲的如同消失的時代中才有的貴族,對初見的人,總是冷淡的,疏離的。對熟悉的人,卻會微微的笑,完全是發自內心的笑,眼睛瞬間閃耀光亮——動人、純真、溫暖。
未知姐的一切理想,無論他人看來如何荒誕,他總會輕輕的點頭,溫和的說,真的是很棒的想法。
姐姐向來乖巧聽話,近乎於苛刻的訓練加身,爺爺要的是一個符合高門望族的淑女,幾千年華夏文明,沉澱下來的標準只四個字——琴棋書畫。幼小時彈琴彈到流淚,只有忍,趴在琴邊,用那雙清澈如同水晶的眼睛,崇拜的望着姐姐,溫柔的說,月彈得真好聽。
自己胡鬧,玩泥巴、爬樹、把好好的玩具拆成一小塊一小塊,被爺爺責打時,從樓上跑到樓下,從樓下跑到院子裡,哇哇哭着的時候,也只有忍,舉着潔白的手帕,一直追着給他擦眼淚。
記憶中的忍,美好到不真實,那樣乾淨的忍,爲何要承受那樣的傷,那樣驕傲的忍,又怎麼能忍受……怎麼能忍受……
神宮澈緊緊握拳,因爲太過用力,骨節清白畢現,可儘管如此,仍是無法剋制心裡潮水一樣氾濫的難過。
一旁的端木忍用手指碰了碰他,他立刻如同驚嚇一般的擡頭。
牽動脣角,端木忍勉強一笑,“上課了!”
其實,知道他的心思,從小一起長大,怎會看不懂他眼中那是什麼,可是,此時的端木忍卻無力去安慰,因爲,不是真的——已經沒感覺了。
傷好了,疤留下,只是難看而已,然而,仍然有一些東西不見了,也有別的什麼留下了。笑着說,真的沒什麼,他做不到,他只是個人,做不到神的境界。
然而,仍是無法看到他人爲他而傷,所能做的,不過是勉強的笑,無聲的說,不要想了。
神宮澈輕輕點頭,翻開書,一眨不眨的看向講臺,從未有哪一次的課,他上的如此認真。
下課的鐘聲響起,所有的人陸陸續續往外走。
神宮澈剛合上書,後面就有人拍他肩膀,“一起走嗎?”
回頭看,是方婷,再看看端木忍,搖了搖頭,“你先走吧!”
方婷點了點頭,抱着書離開。
端木忍緩慢的翻着書頁,等所有人都離開了,才站了起來,似乎無意的問神宮澈,“你和方婷很好?”
“到學校的第一天,是她來接我的,她和我一個系”,神宮澈動作一向比端木忍快,已經直接跳過長排的桌椅,躍到了過道上,剛擡頭,看到走進教室的一人,卻愣了,“阿姨?”
絲質的布料,裁剪合身,髮絲盤到頭頂,盡顯高貴,女人像是沒有聽到神宮澈的聲音,一步一步的走向前。
端木忍看向女人,臉色一黯,下意識的伸手拉了拉神宮澈的衣服。
神宮澈回頭,被他眼中流動的太過明顯的悲傷驚住了,本能的後退一步,站到了他的旁邊,輕輕握住了他拽住自己衣服的手。
女人走的很優雅,一步一步走到了端木忍的面前,然後,石破天驚的,突然跪了下去。
女人就連跪,也跪的很優雅,雖然那麼如同鬼神也拉不住的堅決,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然而,有人還是聽到了有什麼——碎裂的聲音!
“阿姨,你這是幹什麼?”神宮澈不可置信的問,感覺到握着的那隻手,越來越冷。
女人不說話,只是直直的看着端木忍。
端木忍緊抿着脣,也許太過用力,原本顏色就極淡的雙脣,如今更是淡的成了白色。
神宮澈去拉女人,“阿姨,你別這樣,有什麼話起來說!”
女人跪的很堅定,無論神宮澈怎麼拉她,即使雙腿有一瞬離開了地面,仍是保持着彎曲下跪的姿勢。
明明是盛夏的季節,空氣中的每一處都透着炎熱的氣味,樹上的知了也拼了命的嘶叫,神宮澈卻覺得旁邊那人,猶如冰塊。
端木忍閉了一下眼,再睜開,輕輕啓脣,聲音如同久病虛弱的人,“你起來,我受不起,會天打雷劈。”
女人不動,只是問,“你答應嗎?”
端木忍的身體微微晃動了一下,另一隻手及時抓住身旁的座椅,才支撐着沒倒下,“你認爲我該答應嗎?你真的是我的母親嗎?”
女人輕嘆了一聲,“我是爲你好!”
端木忍冷笑,開始解襯衣的扣子,雙手不停顫抖,有幾次神宮澈想阻止,他都依然堅持,直到那爲數不多的鈕釦被他艱難的解開,一大片雪白的肌膚露了出來——大大小小,或深或淺的傷痕卻侵滿了整片雪白。
端木忍往前跨出小小的一步,虛弱的問,“這就是爲我好嗎?”
女人在初看到那些傷痕的時候,也震驚了一下,但很快平靜下來,“你知道的,我不能讓你爸爸的……”
“夠了”,端木忍打斷了女人的話,身體搖搖欲墜。
神宮澈急忙攬上他的腰,讓他靠到自己身上。到了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了女人求的是什麼,也正是明白了,止不住的憤怒,“阿姨,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忍是你的兒子啊,你怎麼能讓他回到那個男人身邊,你看看他這一身的傷,你忍心嗎?你知道那個男人怎麼對他的嗎……”
神宮澈的話沒能說完,消失在歐悅捂到他嘴上的手中。
知道小忍今天早上有選修課,也知道他肯定不會吃早飯,起牀之後就繞到了教學樓,哪知剛走進教室,就看到了這一幕。
捂住那些話,是因爲看到了小忍眼中幾近崩潰的渙散。維護的話,有時也是剝開傷口最不留情的手,知道他的用心,可那卻不是最好的辦法。
歐悅放開神宮澈,把教室門鎖上,再把所有的窗簾都拉上了,跑回來去扶女人,女人仍是不動,歐悅把端木忍扶到一旁坐下,讓神宮澈照顧他,纔回身對女人說,“阿姨,你有什麼難處,說出來,大家一起想辦法,就算小忍沒辦法,阿澈,還有那個未知,都會幫你的!”
知道自己分量微不足道,歐悅不提自己。
端木忍坐在椅子上,整張臉埋到神宮澈懷裡,雙臂無力的環着他,微微發抖。
神宮澈抱着端木忍的頭,胸口劇烈的起伏着,顯然氣的不輕,“你要錢,是不是,你要多少,我和未知姐一定會湊給你,你等着,我現在就給未知姐打電話。”
“呵——”,女人輕哼一聲,看着神宮澈,眼神中有着癲狂的幸災樂禍,“如果不是未知,我不會認識靖遠,是應該感謝她的!”
“你說什麼?”,神宮澈徹底震驚了,手機掉到地上,裡面傳來清晰的彩鈴聲。
女人輕輕笑了一下,好奇的往前探身,“你不知道嗎?我認識的人不多,都求了個遍,誰也不願幫忙,幸好有未知,真的是多虧了她,靖遠其實對小忍挺好的,也幫我維持他爸爸的公司,哎……小忍太任性了,我知道,可是,不能這麼對恩人啊……”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神宮澈氣的伸腿踢過去,卻被歐悅擋開了,很想衝過去給那個女人兩巴掌,卻又沒辦法放開端木忍,於是,急的嘶吼,“你瘋了,你是個瘋子,公司已經沒有了,三年前就沒有了……忍是你兒子……是你親生兒子啊……你怎麼能……怎麼能……”
“不,還有,公司還有……”,女人站了起來,表情有些古怪,急着解釋,可沒能解釋幾句,突然睜大了眼睛,快速往外走,“我下午有一個會……來不及了!”
女人,突然的來,又突然的消失。
投下巨石,激起驚濤駭浪,然後走的不帶一片雲彩,然而,留下的卻是噩夢一樣最殘忍的真相。
神宮澈滿腔的怒氣正要發泄,卻突然沒了對象,就像一腳踩空一樣,空空蕩蕩的,噎着了一般的難受。
然而,他已無力顧及自己,因爲感覺到懷中的身子不斷下滑。
“忍——忍——”,一聲聲的呼喚,喚不醒端木忍的神智。
只見他,雙目大睜,瞳孔放大,渾身僵硬,卻無法支撐自己,雙脣不停顫抖,牙齒咯咯作響。
神宮澈慌了,蹲下來抱着他,聲音裡透出無措,“忍,你怎麼了,不要嚇我!”
歐悅急忙走過去,看了看端木忍,對神宮澈說,“送他去醫院!”
神宮澈拼命點頭,抱着端木忍想站起來,卻彷彿無法承受什麼,一下跌到了地上。
歐悅急忙扶起端木忍,把他背到了背上,對神宮澈說,“你出去叫車,我揹他出來。”
神宮澈忙不迭的應聲,慌亂的跑了出去。
歐悅跟着出了教室,緊緊摟住端木忍,不停的小聲安慰,“沒事的……沒事的……”
誰也沒注意到,某一個課桌抽屜裡,安靜的躺着一隻手機,屏幕上顯示了四個字——正在錄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