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劉輕寒呢?
他在人羣裡的什麼地方?他此刻的心情,又是如何?
我望着眼前每一張陌生的面孔,看着每一個悠然自得的身影,當我再回頭的時候,看到河邊那個中年人已經站直了身子,消瘦的背影映在一片燈火輝煌當中。
我突然震了一下。
那個背影——
我以爲自己看錯了,下意識的伸手揉了揉眼睛,但的確沒錯,周圍的燈光照亮了他的背影,即使是背影,我也能看出那些熟悉的地方——寬闊的肩,細瘦的腰,筆直修長的腿,一身藏藍色的長衫被他穿得非常得體,即使在這樣燈火燦爛的地方,也有幾分深沉感。
但是,我還是覺得自己看錯了。
因爲周圍的燈火映亮了他的身影,也映亮了他兩鬢的銀霜。
怎麼可能?
我想要站起身來,但剛一撐起身子,發軟的雙腿就讓我跌坐了回去,我伸手扶着身下的石墩,再用了一點力氣,才讓自己站了起來。
然後,我慢慢的走了過去。
他揹着手,看着腳下潺潺的流水送那個河燈晃晃悠悠的往前流去。
我走到他身後,離他還有幾步的距離便停了下來,深吸了一口氣,正要叫他的名字,他卻像是感覺到了什麼,微微的側了一下臉,然後慢慢的,轉過身來。
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龐,一般掩藏在冰冷的面具之下,轉向了我。
……
我沒有看錯。
就是他,乾淨深邃的眸子,挺直的鼻樑,抿成一線的脣。
還有兩鬢斑白的發。
熟悉的,陌生的,都在這一刻,完全的映在了我的眼裡。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
而他,也不是完全平靜,有些詫異的睜大眼睛看了我一會兒,才用沙啞得幾乎不正常的聲音說:“輕盈?”
“……”
我沒有說話,還看着他的兩鬢。
而他愣了一下之後,下一個動作,是立刻回頭,看向河裡那盞河燈,已經晃晃悠悠的隨着水流,融入了從上游飄下來的一羣河燈裡,只是這一盞河燈格外的大,即使已經融進去了,也看起來有一種鶴立雞羣的感覺。
他再回頭看向我的時候,目光已經清醒了很多,只是還是有些不敢置信:“你怎麼來了?”
我看着他的鬢角:“你讓人來接我的。”
“我以爲,你會先去成都。”
“你讓人來接我,就該有我會立刻來的準備吧。”
“……”
他沉默了一下,然後說:“抱歉,我的確有些意外。”
“沒想到我會來?”
“沒想到,你會那麼快來。”
“那你把房間都準備好了?”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
“可你的心情,好像沒有做好這樣的準備。”
“……”
論耍嘴皮子,他顯然還不是我的對手,沉默了一下之後,他又回頭看了一眼河裡的河燈,已經漂得更遠了,這一下,他像是徹底的清醒過來似得,便上前一步:“顏大小姐,有失遠迎,恕罪。”
我笑了一下,目光仍然沒有移開我一直看着的地方:“輕寒公子比起上一次分別的時候,似乎意氣風發了很多。”
他道:“慚愧。”
“不過,怎麼會如此呢?”
“……”
這一下,他纔像是回過神來,我想他已經習慣了自己鬢髮半百的樣子——那至少,已經白了一段時間了,白得他都習慣了。
他笑了一下,說道:“人嘛,總是難有清靜的時候。愁成這樣,除了急着過昭關的伍子胥,大概就是在下了。”
“那你在愁什麼呢?”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那,你在憂什麼呢?”
我說着,偏着頭看着他背後那些河燈,似笑非笑的說道:“難道因爲遠慮近憂,輕寒公子這樣的人也要寄希望於放河燈許願了?”
他伸手輕撫了一下額頭,像是有些羞赧的:“見笑了。”
他的手撫過額頭的時候,似乎也下意識的摸了一下自己的鬢角,但,那跟其他的東西不同,怎麼也藏不住,所以一撫過後,他的手還是放下來了,平靜的看向我。
我上前一步,終於沉聲說道:“到底,怎麼了?怎麼會變成這樣的?”
我們分別,連一年都不到。不到一年的時間裡,他到底因爲什麼,能愁得頭髮都發白了?
他才三十多歲,比我還小的年紀。
我想過我們分開這段時間,他肯定經歷了很多,也肯定改變了一些,但所有這些猜測,都沒有具體到這一點上。
甚至比當初,他臉上的疤,更讓我難以接受。
劉輕寒沉默了一下,又伸手理了一下自己的頭髮,然後笑了笑:“今天這樣的佳節,又是這麼好的風景,說憂慮的事,實在有點煞風景。你剛來,也不該就說這個。”
“……”
“晚點再說吧。”
“……”
“好嗎?”
“……”
他難得有這樣的口氣,倒像是在哄着我一樣,我自己反倒有些不習慣了,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輕輕的點了點頭:“好。”
他笑了笑,然後走到我的身邊,指着熱鬧的街道說道:“走吧,你剛來,我帶你看看風景。”
“嗯。”
我應着,跟他一起走上了石階,沿着河邊慢慢的走着。
風景是真的好,身邊還有人陪着,也讓我暫時忘記了這一次入川的目的,晚風帶着涼意,吹得周圍的花燈不斷的晃悠着,連同整個城裡那些人的歡聲笑語都在盪漾,但他卻沒再說話,揹着手,沉默的陪着我走着。
走了一會兒,我終於擡起頭:“我——”
他說:“你——”
兩個人愣了一下,他眨眨眼,立刻說道:“你先說吧。”
我想了想,說道:“我下午就到了,先去你府上歇了一會兒。”
“哦。漪瀾別院,是輕涵公子的產業。”
“現在,是你的。”
“是。”
“我聽說你很喜歡這裡,常住在這裡。”
他笑了一下:“是趙二哥跟你說的吧。不過你堂弟似乎不太喜歡這裡,聽說他很早就修了這個別院,卻幾年纔來一次。”
“他不常來?”
“嗯。”
“那修了這裡,住着誰?”
他的目光忽閃了一下,像是感覺到了什麼,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的目光在花燈的映照下,熠熠生輝。
他沉默着,說道:“嬋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