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那天,天氣晴轉雨,陰沉沉,溼漉漉的悶熱。這樣的情況,同昨天新聞中的預報的豔陽萬里簡直大相徑庭,可見現實總是難以預料,更難防備。
雨天路難行,街道車水馬龍,擁堵不堪。入院那天,是江憫開車來的,並沒有帶自己的車子。而前天他有事耽擱在了倫敦,沒有辦法來接她出院。錦年只能自食其力的想法子回家。可是這樣的天氣,這樣的路段,又是上班高峰,想打到出租車幾乎沒有可能性。
嘗試了許久,錦年只好認命的打開手機地圖,一步三滑的,尋找公交換乘點。
低着腦袋,跟着導航上那條黃線走,不知不覺的,七拐八彎,直到撞到了人,才遲鈍的擡起頭,這才發覺自己到了一個陌生的街道,一個陌生卻美麗的街道。
街道兩邊,櫥窗內,是一件又一件美的無與倫比的嫁衣。
駐足,在其中一間門口停下。隔着水晶窗櫺,錦年看着那件層層疊疊輕紗瀰漫,軟緞織就的婚紗,綴滿了珠寶玫瑰,亦是承載了萬千少女殊途同歸的夢。她擡起手,輕觸窗面,小心翼翼的,像是生怕將其打碎了一般。
玻璃乾淨如洗,通透晶瑩,她可以清晰看見自己的倒影安靜的停駐其上,和那件婚紗重疊。隱隱約約的,居然也有了幸福的錯覺。
曾在一本書上看見過,婚紗是每一個女人心底最溫暖最柔情的夢,在女人心底最深處靜靜地蟄伏,隨時等待着一陣風吹起,直到吹的心旌搖曳,吹的裙袂飄飄。
“我要你,一個獨一無二的錦年。”
耳邊呢喃迴響,胸臆間那種幸福的錯覺鼓盪的更深更濃。這樣的話,她永遠也無法從另一個人那裡得來吧?永永遠遠的,從那人那裡,得來的就只有冷漠,中傷。
她還猶豫什麼呢?不需要。
於是她調出電話本,隨便挑了一個號碼撥出去,甫一接通,不待那頭說些什麼,便搶先說道,“ey,我要結婚啦。”
脣瓣笑意盎然,錦年笑着笑着,眼淚啪噠啪噠的墜落。
不遠處的那個小女人,匡威板鞋,牛仔短褲,高高的馬尾束起,清純乾淨的像個學生。但是整個人文弱安靜,不復當年的活潑嬌俏。
小小的一個人,大大的雙肩包,細弱的胳膊上還墜着看裝滿藥盒的塑料袋,騰不出手,以至於那柄笨重的雨傘只能歪着腦袋艱難的夾在肩頭,步履踉蹌,表情無助,看起來叫人放心不下。
不是不想上前幫助她,事實上,方纔,不久前在醫院門口,他就已經被她平靜而堅定的拒絕:
“謝謝。但我已經和我男友約好,請你別讓我難做。”
他要怎麼說?
哦,你別指望了。姓江的那小子不可能按照約定來接你出院了,因爲他已經被我使絆子絆在了英國?
那種明明知道真相,卻無法揭穿的感覺。真是無法言喻的痛!
悽風冷雨中,看着她狼狽無措,跌跌撞撞。
幫不了,放不下。
只好一路跟着,跟着這頭小倔驢,甚至擔心被她發覺,還換了輛車。
凝視着不遠處的單薄背影,黑眸裡染上自嘲之色——若她知道他現在行爲,會不會笑他?
生平第一次,他終於有所感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是怎樣一種憋屈滋味。也明白了什麼叫做報應。
剛剛,那個婚嫁喜鋪前,還看着她巧笑倩兮,神采飛揚。笑容頗爲誇張的打着電話,一個又一個。應該是很開心的。是啊,要結婚了,能不開心麼?
他悶悶的想。
可轉瞬間,掛斷電話,她又笑容盡褪,表情寡淡。
他發覺自己越來越無法猜透她,這個他寵着護着長大的小女孩,這個總是跟在他身後撒嬌的嬌娃娃。
閉上眼睛頹然的靠在座椅,他覺得如此挫敗,失落。
一路跟着守着,盯着那個嬌小的影子在人羣中擠來擠去,或者說被擠來擠去。看她匆忙慌亂的收傘,被雨水濺了半身,隨着大流擠上公交車,卻因爲個子矮夠不着扶手,在車廂中顛簸的來回晃盪,幾欲跌倒。
他更加沒有忽略她放在胃部的,蜷緊的小手,還有吃痛忍耐的表情。
忽然間就惱起她來。這個矯情的,叫他愛恨不得的小人。
很想就此把她拖回懷裡來,打包捆好,然後揣在口袋裡,從此走哪帶哪,寸步不離,不聽話了,就隨時隨地提溜出來好好教訓一頓。
嘆了口氣,安瑞掏出手機,搖頭開始打電話。
二十分鐘後,錦年在金沙江路下車,準備換乘地鐵時終於“偶遇”了一位昔日驢友,才得以順利回家。
目送她上了臺階,開門復又關上,直到二樓窗臺邊出現她的影子。安瑞這才徹底松下氣,調轉車頭往公司的方向開。
只是,這一整天的工作都很不順利,因爲心思不安寧。隱隱約約的,安瑞總覺得有什麼東西被他忽略掉了,想不起來,可是細細梳理,又找不出個由頭。
冰箱已經給她塞滿了新鮮的果蔬禽肉,都是半成品熱一熱就可以吃。薯片泡麪這種垃圾食品也確定丟掉了。她一定找不着。
剪刀利器,果皮紙屑……
亂七八糟的東西也都收拾乾淨了。
可心裡還是忐忑的。或許她這個小人本身就是個不叫人放心的生物。
胡思亂想,心神不寧的熬了半天。安瑞終於還是決定不和自己過不去,提前離開公司,驅車回去。屆時已華燈初上,她的小屋子裡,亦是燃起了暖澄澄的南瓜燈。
而她,正靠在窗邊吹頭髮。卷卷的,深棕的發,在那雙瑩白的小手中繞來繞去,纏纏綿綿,吹的久了,似乎手痠了,人累了,她捂住嘴巴,打了個呵欠,一切都是那樣自然,安逸慵懶。他看的有些發怔。再之後……
吹風機掉了下來,砸中腦袋。
安瑞扶額。同時聽見一聲痛呼。
這樣笨,這樣的笨……
過去七年,今後七十年,她究竟是怎樣,又要怎樣渡過?
虧得她還好意思鼻孔朝天,一本正經的向他宣告,她已經長大,不再需要他。
也虧得他,居然險些信了她。以爲她真的脫胎換骨,不再是個孩子。
心下暗罵,得出這個結論的同時,他連忙集中精神去檢查她其他方面有沒有什麼疏漏,果然,透過落地窗,一眼就能看見敞亮的廚房裡,天然氣竈頭上正燉着的東西,已經開了,湯汁濺的到處都是。而往上看,臥室裡,她還嘟着嘴巴對着鏡子,毫無知覺的擔憂着額頭上的那個“探照燈”。
指尖在撥號界面反覆摩挲,最終,安瑞扔掉手機。沉着臉,直接掏出鑰匙開了門,強行壓抑着上去抽死這熊孩子的衝動,目不斜視的徑直去向廚房,關天然氣。
揭開她的鍋,先是對着裡頭的一團不知道什麼玩意皺了皺眉,然後舀了一勺嚐嚐,實在忍不住,撈過一邊的調料罐開始增增減減。
一方面擔心她會突然下來,一方面又急於趕緊收拾眼前的爛攤子,安瑞精神高度緊繃,正在這時,一陣風吹過,有什麼東西從餐桌上吹落,掉到他的腳邊,聚成一堆。
安瑞彎身撿起一張,還沒有來得及看。只聽見一陣踢踢踏踏,是錦年下樓的聲音,還在輕聲細語的和誰講着電話。
“唉!誰騙你玩兒啦,這種事情能開玩笑麼?幹嘛一副不可置信的態度,起初不還是你給我牽線搭橋的麼?”
安瑞連忙拉開落地窗,躲進了院子裡。她剛巧走進廚房,一邊打着電話,一邊拉開冰箱,找出一個冰袋敷腦袋。
“恩,恩,我已經在寫了,等回英國就給你寄一張過去。”
一邊聊着天,她揭開鍋看了眼,對於突然變色的湯汁,有些意外,但總體還算滿意。於是拿過一旁拆了封掛麪,盡數扔進去,一邊還在對着電話那頭說話:
“唉對了小唯,你的那份我第一個寫的,已經寫好了,我拍張照片你先看看吧。”
說罷,也不再管鍋子,轉了身就開始在剛纔一堆被吹在地面的酒紅紙堆裡翻翻撿撿,一邊疑惑的嘀咕,“咦?奇怪了?怎麼沒有呢?”
安瑞心裡咯噔一聲,也低下頭,藉着廚房內傳來的微微的光,仔細分辨,總算髮覺,這是一張婚禮請柬,擡頭寫着的便是樑唯的名字。
當然,重點自然不在樑唯那兩字上面,而是……
“啊!”錦年突然又發出一聲驚叫,“先不聊先不聊了,我的面……天……我得拯救一下。不然沒有飯吃了。”
安瑞面色鐵青,從手中那份震撼裡擡首,目光在屋內那個垂頭喪氣盯着鍋的小女人——很顯然她並沒有拯救成功。和手裡那張請柬上來回擺動,許久,最終,惡狠狠的將手中東西往地上一扔。嘴裡罵了句類似“怎麼就攤上了你”之類的話。折身離開。
阮綿綿小朋友正在看韓劇,阮綿綿小朋友正流着眼淚,阮綿綿小朋友正流着眼淚看韓劇,來緬懷她早逝的“愛情”。
一邊的,還摟着懷中那隻陪她一起長大的大金毛貝貝,哭哭啼啼的說着誰也聽不懂的話。
正在這個時候,大門開了,據墨玉阿姨說,和她一樣同樣失戀的舅舅回來了,臉色比她還不好。直奔廚房。
綿綿決定保持沉默。並且摸摸懷裡金毛頭,偷偷告訴它也別在這給時候去觸黴頭。
可最終,抵擋不住食物的香氣。綿綿舔舔嘴脣,牽着狗一路小跑。
“舅舅,你晚飯沒有吃嘛?”
安瑞沒空理她,只敷衍的答了句,“吃過了。”
綿綿上前,抱大腿,蹭,“我還沒吃。”
安瑞懶得和她繞,直截了當,“這個不是做給你的。”
“可是……”綿綿眨巴眨巴眼睛,想要營造下可憐的表情。但是安瑞已經飛快的把食物裝盒打包完畢,“你好好做作業,不要再看電視了。”
就這樣,風風火火的走了,和來時一般的倉促。
綿綿在原地坐倒,更加憂傷,感嘆自己時運不濟,在被“愛人”拋棄不久,連親人也不愛她了。貝貝舔舔她的手,乖乖的靠向她……
正在這時,門又開了。
“狗借我一下。”安瑞氣喘吁吁,指着她的貝貝。
綿綿想起他之前的態度,於是抱緊貝貝,轉臉,哼了聲,不理睬。
安瑞被噎了下,直覺這表情有點眼熟……好像和誰有點像。
“綿綿。”他現在沒空和她迂迴前進,蹲下身,直接拋出最重的籌碼,“把貝貝借給我。我知道怎麼挽回你那小男朋友。”
錦年看着面前黑不溜秋的一團麪糊,給自己催眠,不斷的告訴自己認命,要認命,然後擡起沉重的餐具,閉上眼睛……
“噗嗤噗嗤。”
是什麼東西摩擦的聲音。
錦年警覺的放下叉子,目光在屋子內來回巡視,最終鎖定在大門。看向貓眼,但是一無所獲。那個奇異的聲響卻還一直綿延不停。
深深吸了口氣,錦年拉開門——
呆住。
一隻大金毛蹲在門口。
一隻脖子上掛着飯盒的大金毛蹲在門口。
一隻脖子上掛着飯盒的大金毛蹲在門口,正衝她擡着爪子,溫和的“汪”的叫了聲。
錦年目瞪口呆,暈頭暈腦的蹲下身,從它脖子上解下那個裝着飯盒的小袋子。
放在膝上,打開,食物的香氣撲鼻而來,一份火腿雲吞麪,一碟水晶櫻花糕。
一張紙條放在糕點的上方,上面是某人龍飛鳳舞的三個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