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消融,公路解封是五天後的事情了。那五天,青石窄巷,烏篷綠水,她穿梭其中,攝影,觀光,嘗美食,品清茶,倒也自得其樂。
安瑞在三天前便離去了,攜家帶口。這是錦年離開西塘前,想要再去拜會記憶中那個溫柔睿智的女人時,聽鄰居口述的消息。
“兒子女兒都有大出息,接她走了去享福咯。”
小小的客棧,人去樓空,階上白雪蓋青石,行跡寥落。只有屋檐上落下的一個木製風鈴,在微風中晃晃蕩蕩,聲音細碎而孤單。
細密的雨絲,混着星點的雪花飄了下來,落在身上,滿是冰涼。
想起那個除夕的清晨,她哄騙他來到這座小鎮,他來到這座客棧前,倉惶逃竄,被她握着的那隻手,那麼涼,抖得那樣厲害。
想起那個美麗卻涼薄的母親,側身站在屋檐下,掀起竹簾,溫和微笑——歡迎來我家……做客。
想起他在雨聲淅瀝的透明天窗下抱着她,細數往事蹉跎,他的掌心撫着她的臉——傻孩子,別哭,不要哭。
想起那年斷橋邊,他冰冷卻讓人窒息的懷抱,他的下頜抵着她的發心,他說,謝謝你,錦年,我……很開心。
想起夜深時,被衾下,他無奈而溫暖的承諾,上海應該也下雪了,明天回去,我賠你個大的,好不好?
簾卷西風,盡褪一廂殘夢。
轉身,一路風雨婆娑。
在公路上擱淺的,她的那輛車子早已在兩天前修好,但是送過來的,卻是另一輛裝備優良的越野,其中水糧具備,行李齊全——據說,非常適合跋山涉水。
至於原先那輛,則被一路拖回上海,精心養護。
爲人做事,他向來如此面面俱到,這次也不例外。事無鉅細到……她都有些分不清楚他究竟是放心不下她這人,還是那輛車,臻惜贈予她的那輛車。
最美不過江南煙雨中,可惜,這雨實在太過綿長,又或許是別的原因,落在心上直覺溼漉漉陰沉沉的,並不舒暢。所以,原定一個月的行程,錦年用了一週時間就草草了結,轉而北上,試圖重新覓一處風景去完成她的“路”系列影集。
期間,她切斷所有通信,聯繫,孤身一人踏上行程。比起旅行採風,倒更像是自我放逐,逃避,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夢中幾度,重回這個國度。山光水色,草木魚蟲,皆是風景。
然,真的身臨其中,輾轉尋之,卻又不得其所。
她的路在哪裡?哪裡又是風景?
她的未來,彷佛成了一趟不知該駛向何方,也不知會在哪裡停靠的孤船,大海深處,煙波浩渺,遠遠望去,或是橫無際涯的荒蕪,或是一場海市蜃樓,華麗喧囂,燈火通明,只是無論哪般,都指向一個結果——永遠也靠不了岸,更無處讓人登臨。
不知不覺,幾個月的時間匆匆流過,昔日亭臺樓閣已去,腳下,是古時的塞外風塵。
蒙古大地廣遼,舉目望去,天高地廣,雲捲雲舒,茫茫原野中,風吹草低見牛羊。不知覺的,心情也跟着疏朗很多。
那日黃昏,錦年取完夕陽麗景,準備略休整一下便駕車回住所,在一邊的月牙湖旁,她洗了洗手,起身準備離去,卻突然聽到一陣細響。
她陡然止步,四處一張望,最終小步走到一個草垛邊上,猛地扒開——是一個穿着當地服飾的小女孩,正嚶嚶啜泣,灰頭土臉的,十分狼狽。
“唉?”錦年發出一聲驚歎的時候,那個小女孩亦是驚嚇的朝後一摔,嚇得連哭泣都忘記了。
錦年歉疚的連忙上前攙扶,“對不起,嚇到你了嗎?”
小女孩眼巴巴的看着她,好一會兒,像是抓住唯一的希望,一把抱住她的腿,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嗚,烏力吉騙我出來玩,現在找不到他了,天就快黑了,額莫(媽媽)說天黑不回家會被狼叼走的……我們走了很遠很遠,找不到家了。”
我找不到家了。
莫名的,心底一陣迷茫。錦年擦着她的臉,安慰,“別哭,不要哭,沒關係的,你還記得家在哪個方向麼?”
……
“大姐姐,阿媽做的炒米。”琪琪格端着滿滿一盆的美食在錦年身邊坐下,期盼的看着她,“大姐姐,能在和我說說你們那邊的事情嗎?”
錦年莞爾,含笑應允。
今日黃昏,意外碰到這個叫做琪琪格的小姑娘,幫她找家,實在是頗費周章。自從到了內蒙古,她還從來沒有進到過如此深的草原。真是不知道她和另一個同伴是怎麼跑的那樣遠,她開車都花費了很久很久。
不過,一切都是值得的。看着滿天星光璀璨,那是別處尋不到的美好爛漫。
“以後,你到了南方,可以來找我玩呀。”話畢,錦年看着仍意猶未盡的琪琪格,溫和笑着。
她也笑,拍着巴掌應承,“好啊好啊,大姐姐,那你的家在哪裡?”
“我家在……”錦年接口,卻又生生卡住。
是啊,她的家在哪裡?
心下茫然,猶自怔忡。
“小女孩,你很累麼?”
不知何時,一個老人出現在身邊,鬢髮皆白,卻神采奕奕。
“額木格。”琪琪格很開心的貼上去,老人慈愛的摟住她,倆人用蒙語說了會兒話,琪琪格戀戀不捨的和錦年告別。
老人在她身邊坐下,“你看起來很疲憊。”
錦年垂目,“我走了……很遠,很遠的路。”而且,還要繼續走下去,不知到什麼時候。
“回到家就好了。”老人撥弄着火堆,和藹的寬慰。
她點頭,想微笑,卻覺得眼中酸熱,“我不敢回去。”可是,真的走不動了。
“長生天可以告訴我,應該怎麼走麼?”錦年擡頭遙望星空。
老人搖搖頭,“長生天洗滌衆生,而我們,洗滌自己。”
錦年微怔,喃喃,“我不明白,”
“小女孩。”老人說,“該發生的躲不了,不發生的求不來。生老病死,歡聚離別,皆有始終,皆是因果。這就是長生天贈予我們每一個人的旨意。”
因果?始終?
錦年垂首,斂目不語。
老人從懷中取出一個古樸的平安符串,樣式繁複神秘,由獸骨,綠松石,羊皮,以及一些說不上名的寶石組成。她將這個拿出,就要給錦年戴上。然,這些年遊歷八方,錦年一眼便能看出此物非俗,趕忙推拒,“這個,這個太貴重了。”
老人摁住錦年的手,搖頭,“你替我們找回了琪琪格。”
“可,那是……”錦年還想拒絕。
“這不算什麼。比起琪琪格來說。而且……”老人說着說着,陷入深思,“這個東西,原本就不完全屬於我們。十幾年,快要二十年前,我和我的額吉在狼羣中救了一個年輕人,血肉模糊,只剩下一口氣,救回來之後高燒不退,那時候,家裡沒有好的藥,離鎮上又遠,都靠他自己熬,但是最終還是活下來了,留給我們這個,以作感謝。“
老人頓了頓,替不再拒絕的錦年帶好,說,“我們其實沒有幫上他什麼忙,受之有愧。就當是,當年我們救了他,你又救了琪琪格,都是長生天的旨意,就把這份旨意,流轉下去吧。”
……
翌日晨起,錦年看着遠處蒼茫大地,緩緩升起的一輪紅日,無比壯闊。心中卻在回想着這些日子的所遇,所感,還有昨天夜裡老人微笑和言辭,自己短暫的脆弱。
她摸了摸脖子上那個平安符串,迎風伸了個懶腰,望着草原深處,藍天白雲,揮了揮手,回車,調轉車頭。
走不動了,還是得走下去啊。
生老病死,歡聚離別,皆有始終,皆是因果。
人生便是一場長久不一,精彩迥異的大局,命運是其中的軌跡。看似雜亂無章,變化千萬,然,命運命運,終究命在前而運在後,運可以改變,但命卻不可扭轉,這便是它的深沉和無能爲力之處。
所謂命中註定,便是如此,有些人事,即便可以暫時逃避,可事實上,冥冥中註定會在另一個地方,以另一種方式重逢。屆時,衝動的依舊會衝動,糾纏的依舊會糾纏,深愛的依舊會深愛,終究是逃不掉,躲不開。
是,那些人,那些事,終究是要有個交代。
如同樑珹之於臻惜,臻惜之於安瑞,安瑞之於她,她……之於江憫。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非死,即活。
回到上海後,她首先將自己扔到軟綿綿的大牀中,昏天黑地的睡了個通透,再睜眼時,發現夜色已深,不知道什麼時候。她摁開幾個月都沒碰過的手機,屏幕霎時被鋪天蓋地的提示信息所淹沒,來自各方的,某年某月某分的來電,信息,sn,語音留言……
葉姨的,樑唯的,紉玉的,養父的,江憫的……
一條條未接電話,一個個未拆封的小信封,都表達着一份心焦,一份惦念。她的失蹤得到的反響,或是怒不可竭,或是心急如焚,隨着時間的推移,那些信息也會變得更長,更復雜。
當然,也有來自他的。
那是唯一一條,不用打開信封,她也能看見內容的信息,因爲只有兩個字:
錦年。
像是欲言又止,又像是無話可說。
是他的風格。
收件日期是她離開西塘的第二天,從那之後,再沒有過來自他的,一絲一毫的惦念。
這條信息,在一連串表達關懷擔心的信息裡顯得十分單薄,孤零零的。
他倒是真的很放心她。
錦年自嘲的搖搖頭,編輯了一條短信,羣發:
我很好,已經回來了,不用擔心。
發送成功的提示音剛響了沒有一分鐘,最快的一通電話已經撥了回來,是養父。
幾乎都沒有她插足的餘地,一通劈頭蓋臉的訓斥就把她給罵的有些發懵……這實在,實在不是脾性一貫溫柔的養父常有的作風。然而究竟是她做錯了事情,於是也訕訕的,任憑他訓累了也不敢出聲。
“你還在聽麼?”vn問。
“在,在的。”錦年連忙應聲。
vn沉默了會兒,又道,“你要不要給他也報個平安?”
錦年當然知道他指的是誰,卻是沉默,不置可否。
vn嘆了口氣,“他似乎……很擔心你。”
錦年這纔出聲,淡淡的,“哦。”
vn有點驚異於她不同尋常的冷淡,然而以他的立場,確實不好多說,點到爲止,也就隨她去了。
第二個來電話的是樑唯,和vn別無二致的,先是沒頭沒腦的一頓呵斥她的衝動和胡鬧,待發泄乾淨了,纔有錦年說話的餘地。二人聊了一會兒,樑唯若無其事的提到,
“你給都報平安了吧?大家都很擔心你……那個誰也是。”
錦年面無表情,“我知道了。”
第三個來消息的是紉玉,用葉姨的手機打的,倒是依舊軟軟甜甜的嗓音,終於把她從剛纔的狂轟濫炸裡略紓解了些,“錦年姐,你沒事吧?”
“嗯,沒事,我還給紉玉帶了好吃的。”錦年溫聲哄着這個她看着長大的小軟妹,聽着她憨態可掬的撒了會兒嬌,心情終於有略有起色,沒料,話到末尾,紉玉也猶猶豫豫的問了句:
“錦年姐,你要不要給安叔叔也回個電話,我聽爸爸媽媽說起過,他好像很擔心你……”
錦年終於火了,“我要他的擔心做什麼?寫在紙上裱起來掛到牆上時時刻刻銘記嗎!”
紉玉被突如其來的怒火噴的一愣一愣的,眼圈一紅,很委屈的支吾,“不打,不打就不打吧,嗚,我去寫作業了……”
掛斷電話,她伸手將夠得着的墊子砸的到處都是。
她望着落地窗中狼狽的自己,心下一片茫然。那天,明明是笑着對他說了再見。
或許是自己的錯覺,她折身進入小巷,躲在門後,望着他看着着自己的最後一眼,眸光中似乎藏着很多平日裡她不得見的情緒,糾結,剋制,痛楚,悲傷,不捨?
呵,不捨?不會的,他若真是捨不得,又怎會轉身就遠遠的避開?
至於,擔心麼?
手機嗡鳴,第四條消息來了,他的。
不同於前幾人急迫的來電,他依舊是不疾不徐的一則信息,也依舊是不用拆分就能閱讀的文本,因爲比他之前的那則還要短,只有一個字:
哦。
錦年放下手機,片刻前的煩躁和怒氣,已經全部沒有了,只剩下平靜。
他還真是,很擔心她啊。
正在這時,最後一則迴音終於抵達,江憫的。
“我想見你。”單刀直入,沒有一絲多餘。
落花鋪陳的樹下,停着一輛車,有個人倚在車旁,指尖星火閃爍着紅光。
從他家到她的住處,只隔了一道江,但因爲擔心趕不及,擔心她會再次突然消失,他還是駕車而來。近鄉情怯,咫尺之間,反倒比之天涯海角更加讓他拙於應對。
安瑞將手頭的信息增增減減,最終也編輯不出一條合心意的第二條短訊。
然後他想,或者,應該給她打個電話的?
但是,他想問的,她發來的訊息已經全部回答了:她回來了,而且,很好。
還有什麼呢?還有什麼要問的?
就在他冥思苦想這樣一個理由,或者說藉口時。另一輛車子緩緩泊進,停在她的房門口。
他看見她房間的燈熄了。
他看見一個男人從車子裡下來。
他看見她打開門,那個男人抱住她。
她什麼都沒說,沒有做。
夜風從穿過枝杈,直直的灌了過來,明明已經是五月的天氣,卻有種透心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