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你,應該恨你。偏偏的,還是多了應該。
她這輩子,實在是有太多該做而沒做的事情。
“那天,他請求我嫁給他,希望從今以後的路,我能夠同他一起走。那個時候,漫天都是香檳玫瑰,一片橙紅中,我看見的卻是你的臉。”錦年輕輕說,“真好笑,是不是?你根本就不可能在那裡……”
安瑞愣住了,回想起當晚情景,他站在那裡,好半天說不出話,也無法動彈。只聽她溫聲細語的繼續說道,“所以,我覺得,我還是有必要來見見你。那天我和你說,我無處可去,其實是騙你的,我就想來見你,我想要見見你,我想知道,見到會是什麼感覺什麼情景?那樣,我就可以確定,我究竟應不應該嫁給他。”
“安瑞,人們都說七年之癢。因爲七年是道坎,年少青蔥,當時再愛的山崩地裂,死去活來,再是情真意切的眷侶,七年後也會厭倦,甚至變心。可是,七年了,我現在站在你面前,看着你,居然還是會很衝動,很難過……”錦年喃喃的,苦澀地一笑,聲音隨着視線,緩緩低落,“那麼,你呢?”是否也會有改變,看見我時,是否也有種力不從心的悲喜?
心跳驀然錯漏,安瑞情不自禁地,低下頭,目光,小心翼翼的描畫她微垂的眉眼。慢慢的,輕輕的,細密微溼的睫毛,蝶翼般盈盈輕顫,在他猝不及防時悄然睜開,他心一慌。卻又霎時明白了她的心意。
“錦年,我……”
先是漫長的沉默,許久之後,他終於開口,剛開始還有點慌張,但很快又平復——他向來那樣擅長收斂自己的情緒。
他輕輕喚她的名字,短短一句,無限溫柔,彷彿她還是很多年前那個受了委屈的跑回家同他哭訴的小女孩,彷彿……他們從未有過這麼多糾纏與不愉快。
青石小巷,和風細雪,暗紅的燈籠被風吹的搖搖晃晃,紅光氤氳晦暗不清。
她的臉龐亦是忽明忽暗,春夏秋冬交替流轉,歲月已將她的眉眼沖刷的如此細緻嫵媚,叫他望上一眼心裡都是輕柔的悸動,一種令人屏息的迷人。
“我從未想過要愛上你。”他說,低沉的聲音裡有幾絲茫然。
看似驢頭不對馬嘴的回答,她卻已經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錦年極力壓抑着心中絞痛,急促的呼吸着,似乎可以聞到咫尺間,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不是曾經用的那種,起碼她從未聞見過。
“喔,”錦年說,語氣平靜,“我知道了。”
他以前,她記得只用一種香型,那種香型……她曾經買下一整個專櫃的存貨,也不管那是男士香水。兀自噴在自己的大熊娃娃,枕頭,鋼筆,本子……各種她經常接觸的東西。幻想着他無時無刻不在身邊。
後來,無意間,她得知那原來是臻惜最愛的梔子花香,亦是她周身連綿不絕的味道。
她再沒用過。
然後,臻惜走了,現在,他身上的味道也變了。
從前是臻惜,現在是墨玉。總之,無論如何,都不是她。不會是她。
恍惚間,錦年忽然覺得眼前情景十分熟悉。好像七年前,亦是在這裡,此處斷橋邊,也是下着雪,他第一次主動親近她,擁她入懷,在她耳邊輕輕呢喃,
他說,錦年,我不習慣這樣依賴一個人。
七年後,他又站在這裡,溫柔的看着她,撫摸着她的發,錦年,我從未想過要愛上你。
好像他們之間的每次的溫存……都是爲了譜寫下次的離別。
“想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她微微一笑,眼中淚花閃爍,努力讓語氣變得輕快,“我也知道該怎麼做,以後不用再躲我,更不要有心理負擔,我不會再癡纏你……不會再打攪你的生活。”
“哦,對了,那天走得急,是因爲太晚了。”她這纔想起來,還是應該回答下他起初的那個問題的,“再待下去不方便。”想了想,又補充道,“於我,於你,都是一樣。”
她轉身。
一步、兩步……她聽得見自己離開的腳步聲,喀嚓,喀嚓,重重的踏在雪地裡,踩在她的心裡。
“溫錦年!”他突然叫,不,是喊了聲她的全名,響亮,銳利。
她止住腳步,卻沒回頭。
“你會嫁給他麼?”他問,聲音異常低柔。
她呼吸停滯,緩緩轉過身去,安瑞駐足原地,表情沉靜,雪色無聲,灑落在他俊朗的眉眼。
瑩瑩的雪光,朦朧的燈火,剎時間,忽然靜默。
驀然回首間,黑沉沉的夜空裡,不知怎的,煙火齊放,赤橙黃綠青藍紫,接連爆裂,如銀河逆流三千里,化作點點星光誤入浮華。
她的輪廓,眉眼,在一瞬間明亮生動起來,暖澄澄的。
他還待開口,陡然間,異變突生——
燦爛奪目的煙火不斷漸落,落在她身後,水中,漸漸的,愈加濃密,一片刺目的五彩斑斕中,一個小小的炮竹大小的不明物滾落在錦年腳邊。
安瑞來不及細想,幾近本能的躍身上前。
錦年渾然未覺,還徜徉在璀璨異景當中。直覺眼前一黑,周身一暖,被人緊緊抱住,那溫暖有力的勁道,緊得她喘不過氣。
同時,一聲驚天動地爆裂在不遠處,她方纔站立的地方炸響,火花噴濺,一個東西滾落到斷橋邊,石屑崩裂,甚至落了水,還噴濺出朵朵巨大漣漪,許久,復而重歸平靜。
錦年嘴脣咬得發白,呆呆愣愣的,顯然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垂在身側的雙手猶在顫抖,可她仍是忍着,狠狠地忍着,不去迴應他溫暖的懷抱。
“沒事吧?”他盯着她,聲音暗啞得不像話。心臟,還在不可自已的狂跳,就在方纔,幾乎要從嗓子口衝出來。
錦年聲音顫顫的,“那,那是什麼煙火,怎麼這麼……”
“那不是煙火。”安瑞慢慢說了這樣一句,眸光,有一瞬間凌厲無比。
錦年張了張嘴,還待言語,卻只聽陣陣嗡鳴迫近。原是方纔動靜鬧得不小,一羣的注意都被非同尋常的爆炸吸引,有好事者,三三倆倆朝斷橋處圍近。
“剛剛怎了的嘛?是不是爆炸喲?”
“是煙花走火吧,哪兒就那麼嚴重了?”
“喔唷,搞不清楚,這還下着雪呢,剛剛看那火苗躥的老高,橋沿子破了不少的嘛。”
……
四周嗡嗡低語不絕如縷,而懷中卻陷入了長久的沉寂,安瑞低下頭,想要一窺她的表情,卻發現她小臉蒼白惶恐,視線正越過他,呆呆的凝滯在人羣中,某處。他回頭,卻感覺一股掙力,懷中一空。她向後跌跌撞撞。
他剛要伸手去扶一下她,卻看見她晃了一下,踉蹌着退得更遠。
安瑞微微蹙眉,正在這時,只聽見墨玉的聲音,由遠及近,很快便到了身後,“老遠看見你們了,這裡剛剛怎麼呢?都沒事吧?”
錦年低着頭正不知如何言語。卻聽安瑞在一邊,淡淡的說了句和方纔完全相反的話,語氣輕描淡寫的,“沒事,煙花走火。”
錦年瞪眼看他,他卻將目光移向別處。
“哦。”墨玉像是舒了口氣,“沒事兒就好,老遠聽着,好大動靜呢。”
貪婪美好時光,無奈稍縱即逝。此時再觀斑斕夜景,已沒了那份情致。
錦年勉強扯出笑意,幾番寒暄,便急於抽身告辭。墨玉當她是嚇着了,未曾再做挽留,只放她回去早早歇息。安瑞看着她漸行漸遠的背影,幾度欲言又止。然而,除卻方纔離別時一聲敷衍的“晚安”,她居然真的再沒回頭。
安瑞看着錦年,墨玉看着他,若有所思,“小溫……看着很眼熟,似乎在哪裡見過。”
他出乎尋常的冷淡,只輕輕“嗯”了聲,似乎不願多談。
墨玉眸光微動,沒有再問,轉而說道,“耽擱這麼久沒回去,別讓太太再惦記了。走吧。”
依舊是當年的房間,當年的位置。軒窗半開,夜風呼嘯,依稀回放着當日言笑晏晏。
“好嘛,那我不問了,但你不準生氣,你媽媽說的,你現在還病着,不宜動氣,而且情緒頻繁起伏,對心臟也不好。”
“我怎會同你生氣?”
“騙人,你都把我小雪人捏碎了。你賠,你賠!”
……
安瑞將手裡捏的圓滾滾的小雪糰子放在一張全家福前,指間輕輕撫着那張照片。
照片上的一家人,和和美美,其樂融融,最左邊的那個女孩子,始終傻乎乎地笑望着他。
他看着她,看着那個雪糰子,想着她的話,突然想起,他似乎一直都欠她個大的。
這般胡思亂想着,身後傳來叩門聲,安瑞站起來,轉過身。
“媽。”他喚道。
安菡芝站在那裡,墨色裙衫,雪清色長披肩,氣質爾雅,神情沉靜,歲月總是分外恩寵這些人,時間的沖刷,只賦予她們年歲的優雅,卻將蒼老忽略。
她將食盒放在安瑞面前的矮几上,在他面前坐下,順手關上了軒窗,“二月還沒過呢,夜裡風冷,小心着涼。再你晚上都沒怎麼吃東西,來,喝點湯暖暖。”
安瑞“嗯”了聲,拿出湯碗,動作太急,反被燙了下。
菡芝好笑的看着他,拿出帕子替他擦,嘆氣,“多大了呢?還是毛手毛腳的。”
安瑞面色微紅,有些手足無措。
菡芝替他擦乾淨嘴角,這纔不慌不忙的提及,“玉玉剛纔和我說了,你的想法。”
安瑞擡頭,仍是沉默,眼神卻是頗有幾分期待。
菡芝沒有立即回答,而是靜默半晌,才徐徐嘆息,“瑞瑞,除了在倫敦那幾年,我一直沒有離開過家鄉。”
安瑞看出了她的猶豫,並沒有着急,依舊十分耐心的規勸,“可可的父親前年過世,以後可可和我大概都不能陪在……”
“瑞瑞。”菡芝打斷他,語調溫柔平和,卻帶着不容置喙的強硬,“媽媽想要聽實話。”
安瑞目光微動,有些掙扎的搖頭,“媽,我不想騙您。”
菡芝笑,“那就瞞我?”
安瑞無聲的嘆息,垂目,手中溫着半碗剔透溫潤的湯汁,他眷戀的味道,半晌,才輕輕道,“是爲了您的安全着想。”
菡芝默,猶疑半晌,還是輕聲說道,“瑞瑞,媽媽不希望你再像你父親那樣生活。”
安瑞心頭微暖,同時卻也酸澀,握住母親的手,他說,“不會。”
不會,當然不會,爲了跟隨自己內心的聲音生活,跳出這個泥潭,他曾爲此付出多麼巨大的代價,甚至,一直,綿延至今。
菡芝還是面帶憂色,只是,卻也不再躑躅,小時候,她不能護着他,現在,起碼不能再拖累了他。
“都聽你的。”她頷首。
此行原本目的達成,安瑞剛想鬆口氣,卻聽母親突然又提,“我聽玉玉還說了,今天路上,你們接了個小姑娘?”
安瑞一口氣懸在胸口,上下不得,只得含含糊糊的應了聲。
“姓溫,是麼?”她又問,“爲什麼不再一起過來?”
安瑞看見母親的表情,已是一片瞭然,便不再繞圈子,“媽,我跟她……不是您想象中那樣。而且她現在,她,我……”
“哦,是麼?”菡芝依舊微微笑着,言辭卻無比犀利,“媽媽想象中是什麼樣?你又急着解釋什麼?”
安瑞無言以對。
菡芝同他一起,看着矮几上那張微微泛黃的全家福,幽幽嘆息,“是個好孩子。”
安瑞看着照片中她天真爛漫的笑臉,心中酸脹,“我知道。”
菡芝看着他的眉間一蹙,心底暗暗嘆了口氣——他心裡也是極在乎的,是啊,他當然知道。因爲知道她的好,所以纔會捨不得。
然而再往深處,就非她能言說。菡芝起身收拾杯盤,臨行時,輕輕一笑,手撫過他的頭髮,動作慈愛溫暖,模棱兩可的又說,“也是個傻孩子。”卻是不知再說誰。
“我和她已經沒有關係了。”臨到門前,菡芝忽然聽見兒子又悶悶的來了一句。
然,知子莫若母。
本已邁開的腳步,驀然停滯在原地。
菡芝回頭,莞爾,“那你和她劃清關係的原因,是不是和送走媽媽的原因一樣呢?”
安瑞表情一僵,神色陰鬱。
“你愛上她了嗎?”菡芝笑着,目光敏銳。
“我從未想過要愛上她。”
他又重複了一遍斷橋邊同錦年說的話。然而,同一句話,錦年沒懂的,菡芝卻明白的透徹。
“兒子,從未想過,和從未有過,失之毫釐,差之千里。你是真的,分不清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