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裴寂拜見唐國公李淵。此時李淵正坐在堂中,手握本線裝書,細心品讀,神情專注而怡然。裴寂趨步上前,行了個大禮。裴寂的到來使李淵很是歡喜,他揮手呵呵一笑,請他免禮入座。裴寂謝過後,便在李淵身邊的那張雕花團凳上就座。
裴寂面含微笑,兩眼注視着身材魁梧、髯須微黃、衣着華貴的唐國公,思忖片刻,然後方輕聲問道:
“唐公真是令裴寂五體投地,戎馬倥傯之際,尚能不忘苦讀聖賢書啊!不知方纔唐公讀的是哪位先賢的著述?”
說時,裴寂將眼光瞟向放在書案上那部半攤開的書卷上,一邊從侍者手上接過剛泡好的淡茶。
李淵笑而不語,飲了口清香四溢的好茶,方開口緩緩地答道:
“本公一時閒來無事,便想會會前朝聖人先賢,看看他們是如何亂世治國,平定天下。”
“唐公,請恕在下直言,您是得多看看湯、武、高、光,學學他們是如何舉兵平定天下,救蒼生於水火之中呀。”裴寂一語雙關地說句。
李淵是個極其聰穎之人,給裴寂這麼一說,即刻就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默然啜飲了口茶,他方擡起那雙細長的眼睛,炯炯有神地凝視着對方。良久,他呵呵一笑,謙然回答道:
“裴監,你高看本公了。本公自知才疏學淺,愚鈍少能,難望湯、武、高、光之頸背,也就只好趁空暇之餘,品味品味這些聖賢的豐功偉績了。”
“唐公,您過謙了!”裴寂陪笑道,“以唐公之才學、威望及胸襟決不下於湯、武、高、光,故而只要唐公肯興義旗,平天下,那必將創一番宏圖霸業。到時,您又怎會輸給這些先賢聖哲呢?裴寂敢斷言,到時唐公一定能青史留名,爲後人所景仰,如湯、武、高、光這些聖人賢君。”
“本公不敢有此妄想!”李淵輕言一聲,望着裴寂微笑。那眼神裡卻隱隱透出對古之聖賢的追慕,以及對他們豐功偉業的熱望。
不錯,李淵是一個有抱負有才幹的政治家,他一心想像湯、武、漢高祖那樣縱橫天下,創一番王業。尤其是主昏國亂隋祚將亡的今天,他這份心願就益發強烈,膨脹到幾乎難以遏制的地步。他在心裡千百遍地重複着自己的心聲,堅定着自己的意志,同時也謀劃着自己反隋計策。然而,他一向爲人謹慎,從不向外人泄露,哪怕是自己最親密最信任的心腹,也不肯透露半點風聲。不過,他從大業十一年起就開始着手自己的大計。他不停地招賢納士,網絡人才。由於他生性寬仁,禮賢下士,加之名望遍天下,因此天下賢士猛將紛紛投入到他的麾下。特別是做太原留守這段時期,他一邊虛張聲勢地鎮壓各地盜賊,一邊藉機壯大自己的軍事實力,積極做反隋準備工作。
不過與此同時,李淵又心存種種顧慮,有點猶疑不定。這一方面是出於他跟隋煬帝的關係,畢竟他倆是表兄弟,感情頗深。隋煬帝雖昏庸無能,但對自己這位表兄可謂不薄,封官加爵從不吝嗇。即便在朝中大臣紛紛懷疑李淵之時,隋煬帝也仍然賦予李淵重權,派他鎮守軍事重地太原,而沒采納大臣的諫言削他的兵權,定罪殺他。在這一點上,李淵是非常感激這位表弟對自己的庇護和器重。現在要反他,從他手中奪取江山社稷,李淵從感情上有些難以放開手腳,內心深處有些掙扎。
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軍事問題,儘管李淵苦心經營了這麼多年,文有謀士,武有良將,實力不可謂雄厚。然而要保證反隋成功,並奪取天下,似乎還有欠火候,因而李淵還想積攢力量,以候最佳時機。正因爲這樣,李淵遲遲不向他人表露心跡,就算是在自己最知心的朋友面前,也不露一絲跡象。因此,當裴寂提及此事,李淵不免閃爍其辭,遮遮掩掩。
裴寂可稱得上是李淵肚裡的一條蛔蟲,自然摸得透他的心思。他明白李淵心有自圖霸業之志,只是出於感情和軍力上的考慮,遲遲拿不定主意。沉默地呷了口茶,裴寂轉換了話題,低聲問李淵:
“唐公,請允許裴寂冒昧問一句,您以爲當今皇上待你如何?”
“本公與皇上既是君臣,又有手足之情。這些年來,皇上對本公不薄,加官進爵,委以重任。本公對皇上也是盡心盡力,忠貞不貳。”
“唐公此心日月可鑑!”裴寂說完,又嘆了口氣,“可惜呀,皇上聽信讒言,對唐公您心存芥蒂。尤其是自民間盛傳那首《桃李章》後,皇上大忌李姓,越發不信任唐公了,以爲您心存異志。皇上因李金纔將軍姓李,疑而殺之,滅其九族。唐公也姓李,且手握重兵,威名天下,皇上能不能忌憚您嗎?請恕裴寂直言,唐公若不思變通,必步李金才之後塵哪。請唐公三思!”
裴寂這席話說到李淵的心坎裡去了,他也清楚當今皇上殘暴多疑,指不定哪天就會不念手足之情,君臣之義,將自己連根拔起,誅滅九族。這麼一想,李淵的內心忽然間產生了微妙的變化,覺得那份親情難以保全身家性命。
此時,裴寂兩眼緊盯住李淵的眼睛,似乎從對方飄忽的眼神中看到了什麼。於是,他心中一喜,繼續進言道:
“唐公自以爲皇上會念及兄弟之情誼,然依裴寂看,這只是唐公一廂情願。皇上是何等人物,料想唐公比裴寂更清楚,必要之時皇上決不會心慈手軟,一定會痛下殺手。如此看來,唐公已是身處險境,命懸一線了。”
李淵的面色漸漸變得凝重起來,深感到自己處於危險之中。可他並不言語,依舊手執玉杯,慢慢地飲着茶。其實此時,他壓根兒就沒心情品茗,只是藉此掩飾自己心中的憂慮與不安。不過,他還是未能逃過裴寂那敏銳的目光。
裴寂彷彿將李淵的內心看了個透徹,覆着兩撇又濃又黑的長鬚的嘴脣邊浮出絲自信的笑意。沉思了會兒,他誠懇地說道:
“唐公待裴寂一向甚厚,裴寂感激涕零,深念唐公之安危,不敢不冒死進諫哪!”
“本公深謝裴監好意。”良久,李淵方徐徐說道,“不瞞裴監,本公也深知自己危在旦夕,可……”
不用多揣測,裴寂也能明白李淵在擔憂什麼。如果能將李淵內心的憂慮通通打消,那舉兵反隋之事便能水到渠成了。抿了口茶,裴寂捻鬚笑道:
“倘若裴寂沒有猜錯的話,唐公該是在擔心軍力不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