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眼角餘光撇過演武臺入口之處,果然落入朱由校眼簾的,就是袁崇煥和他身邊人那慘白的臉色。
似乎袁崇煥身邊的那人,也是個從未見過刀光劍影,從未見過血腥的傢伙?
朱由校重重將關刀收住,刀柄敲擊在了地面之上,雙目微眯,朝着袁崇煥走了過去。
看着朱由校人都已經離開了,關刀依舊屹立在原地,雙手捧着朱由校大槍的吳三桂連忙大步朝着朱由校走了過去。
“臣,袁崇煥,見過陛下!”
看着這個額頭高高腫起,還帶着絲絲血跡的男人,朱由校伸出手,扶起了弓着身子的袁崇煥,看也不看袁崇煥身邊那似乎被嚇傻了的夏允彝,就對袁崇煥說道:“袁兵備,朕聽聞,你在海邊洗手,不知道是想要洗掉什麼?”
“是洗掉血腥呢?還是想要洗掉過去?亦或者,兼而有之?”
朱由校話音落地,夏允彝猛然驚醒。
是了!袁公佩的並不是君子之器的寶劍,而是一柄一看就是殺伐之器的長刀!
陛下說,袁公想要洗掉血腥?
這說明,袁公也是親手殺敵了的!
誰說文人,就不能殺敵了?
一股子豪邁之氣,從夏允彝的胸口,猛的翻涌而出。
擡起頭剛想說話,夏允彝卻又猛的想起了袁崇煥的話語,想起了在家中之時聽到的關於面前這位陛下的惡名,夏允彝又閉上了嘴。
他很想知道,袁崇煥到底會對天啓帝說些什麼,天啓帝,又將怎麼回答於他。
畢竟說到底,親眼君臣奏對這玩意對於朝臣而言是常事,可是對於一個從未進過中樞的文人而言,卻是寶貴的經驗和某種榮耀。
袁崇煥目光中的迷惘,此時已經散去大半,聽着天啓帝的問題,袁崇煥下意識答道:“陛下,老臣不爲了洗掉什麼,亦或者,陛下所說的二者皆有。”
“但是老臣想問陛下,陛下認爲我們這些文人,學了這一輩子的本事,到底有用,還是沒用?”
朱由校挑了挑眉,這袁崇煥的問題,還真就有點意思。
文人學了一輩子的本事到底有沒有用?
朱由校拍了拍自己剛扶起的袁崇煥,笑道:“學了一輩子的東西有沒有用,其實只有你自己知道。”
“你要想一下,你爲了什麼,而學這些東西。”
“爲生民立命?”
“爲往聖繼絕學?”
“爲了天下蒼生?”
“亦或者爲了升官發財?”
“你忠於你自己和你的利益,還是忠於朕,忠於大明?”
“你是想要青史留名,還是想要爲百姓做點事情?”
“這些問題,袁兵備,你覺得你能回答上來麼?”
朱由校這一連串的問題,如同一串連珠炮一般,打的袁崇煥猛然一愕。
皺了皺眉,稍稍一番思考之後,袁崇煥低下頭顱,一字一句道:“陛下,臣讀書之初,爲的是青史留名,想要青史留名,那麼自然就需要升官,或者塑造良好的官聲。”
“爲了這官聲,臣年少輕狂不知自己幾斤幾兩的向陛下遞交了平遼策,卻被陛下否決並且一一反駁了。”
“而後臣爲了證明臣是有能之人,跟隨孫閣老前來遼地,親手治遼,修繕防線,也跟建奴有過往來。”
“臣以爲,建奴亦是人,也同樣可以受君子教化,兩軍交戰之時,老臣還遵從了儒家的復古,選擇不去追殺,導致建奴即便是大潰敗了,卻依舊有着餘力凌虐散落關外的大明百姓。”
“甚至在親眼見到那些百姓被凌虐之前,老臣還認爲曹將軍提出的以猛火油焚燒建奴之策有傷天和。”
“臣,見到了,臣,殺敵了,可是殺戮之後,臣覺得臣畢生所學的,文不能讓百姓過上好日子,武不能排兵佈陣一戰功成。”
“臣覺得,臣,所學的一切,都是廢的,都沒有能夠用武之地!”
“甚至在遼東,在寧遠,我都不能緩和文武關係,還和滿桂有着無數的矛盾,明明若是沒了滿桂的統兵之能和誓死之詞,寧遠衛都不會留下那麼多的軍民和臣一同面對建奴!”
“治民親軍之策,也是臣聽了孫閣老的,依樣畫葫蘆而已。”
“臣的所作所爲,在這一次被曹將軍丟出寧遠之前,可以說一直都是渾渾噩噩的!”
袁崇煥所說的,倒也確實和他原本歷史上的脈絡差不多。
原本歷史上的脈絡中,袁崇煥的確就是靠着黨內的名聲一飛沖天直抵禦前,而後就在遼東蹉跎到了寧遠之戰,陰差陽錯運氣之下,寧遠大捷,袁崇煥就這麼稀裡糊塗成了名將,隨後就好像是大徹大悟融會貫通了一般,打贏了寧錦之戰。
更是在己巳之變中,救援京師成功。
可是這其中,袁崇煥的問題出的也不少,一到遼東就要去解救十三山的遼民,卻沒有縱觀全局,導致遼民死傷慘重。
寧錦之戰後,袁崇煥覺得自己沒有得到應有的功勞,憤而辭官,再度被啓用之時,二話不說就直接幹掉了毛文龍,導致東江鎮離心。
己巳之變前,袁崇煥和皇太極當了筆友,朝中問他山海關如何的時候,袁崇煥回了個山海關穩如泰山,一隻建奴那邊的蚊子都飛不過去。
結果就是皇太極轉戰千里,從草原入寇,兵鋒直抵京師。
雖然說之後的袁崇煥救援京師成功,卻也因爲和皇太極是筆友的事情,落了賣國的口實,導致最終的凌遲而死。
綜合而論,就是袁崇煥這貨容易飄容易膨脹,而且缺乏大局觀。
然而局域戰鬥,調兵遣將,袁崇煥玩的賊溜。
用不用袁崇煥,朱由校的心中,一直都有着一個疑問。
用,又怕袁崇煥太飄太膨脹。
不用,又覺得浪費了一個能夠帶兵一方的能人。
直到這一次袁崇煥在寧遠之外斬殺了數十個建奴,更是在兩軍匯合之時,對自己提出了教化同化這個計策之後,朱由校才決定要用袁崇煥。
畢竟這貨,已經開始蛻變了。
飄就飄吧,膨脹就膨脹吧,朱由校覺得,自己只要及時敲打敲打,袁崇煥就不至於搞出大新聞來。
這一連串的問題,好像打擊的袁崇煥有點懷疑人生了,這很明顯,就是敲打過了頭。
朱由校看着陷入了自我懷疑的袁崇煥,挑眉道:“袁兵備,你忘了王陽明瞭麼?王陽明,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什麼?格物致知!而朕,要告訴你一句話,那就是學以致用!
你們學習的,是古時聖賢的學識,言論,這些東西也許在聖賢他們所在的時候,是有用的,是符合時局的,可是拿到今日,時代早就已經不再是聖賢們的時代了!
聖賢們所在的時候,天下才多大?而如今,大明的天下,又有多大?在大明之外,又有多大?
並不是學這些聖賢經典無用,而是要學會,學以致用,拿着前朝的劍,斬本朝的官,袁兵備,你覺得合適嗎?”
這番話一出,袁崇煥陷入了迷惘的雙眼中,閃過了一抹清明。
“陛下,你可是認爲,這些儒家的經典,只要能夠符合如今的時局,就是沒有白學,就是可以用的,對麼?
那麼就是本朝,也有着無數的大儒們在前人的基礎上註解了這些經典,按理來說老臣學的東西都是能夠用上的,可是爲何老臣依舊覺得,自己空學了一世,卻毫無用武之地呢?”
對於袁崇煥的這一番迷惘,朱由校可以說得上是忒清楚了。
這個鍋吧,還是得甩給趙宋。
趙普一句半部論語治天下,導致這句話成了至理名言,無數人都蜂擁着涌入了儒家的海洋,尋求着治天下之法和通天之梯。
畢竟這可是開國宰相的話,這能有錯嗎?
這不能!
而宋真宗的勸學詩,就是那個耳熟能詳的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更是火上澆油了一把。
你看,這皇帝老兒都說了,讀書就能撈錢,讀書就能有美女,那讀書就多是一件美事了。
天下人,都已讀書爲傲,而他們讀書爲的卻只是升官發財,酒色享樂。
從這個時候開始,讀書的目標就已經變質了。
讀書明理?
不!
讀書當官!
當官發財!
這纔是讀書的目的!
雖然說有不少人,諸如范仲淹,諸如文天祥,諸如張居正之類的人,他們依舊是選擇了讀書明理,可是更多的人,都開始將讀書視作了終南捷徑。
加上趙宋一手與士大夫共天下,導致這個理念和目的被無限放大。
兩宋加上短暫的元朝,在加上大明自土木堡之變之後的重文輕武格調,這麼多年下來,還能夠恪守本心的人,早已是少之又少。
這也就導致了一個很搞笑的事情。
甭管是趙宋還是大明,到了中晚期,商賈和豪強階層基本都是富得流油。
大明尤其是這樣,因爲大明的官商勾結土地兼併之烈遠超趙宋。
兩淮的鹽商,山西的晉商,或勾結草原,或勾結倭寇,加上他們的大傘,讓他們根本就沒有任何的忌憚。
人心變了,就導致了吏治的崩塌,來的迅捷無比。
人不爲己天誅地滅的極速利己思想,在這個時代極爲吃香,畢竟家比國更大,誰坐在皇位上,管他們屁事?
革新者,被釘上了歷史的恥辱柱,如范仲淹之於趙宋。
保守者,被送上了萬人敬仰的神壇,如司馬光之於趙宋。
大明到了現在,罵張居正的人可依舊是比比皆是。
而自那大澤鄉的一聲怒吼之後,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思潮,就銘刻在了華夏子民的血液中,記憶裡。
吏治的崩塌,就直接的成爲了官逼民反的最佳助力。
畢竟,官老爺不好見,可是小吏這玩意,又有幾個老百姓沒有打過交道?
袁崇煥能夠問出這些問題,說明了袁崇煥是個恪守良心,但是有私慾的人。
他之所以這麼迷惘,毫無疑問的也是因爲他學的,就是程朱理學那一套的存天理滅人慾的思想。
想當聖人,卻又有了私慾,自己和自己爲敵,自己和自己矛盾。
眼見着袁崇煥似乎又要陷入迷惘,朱由校猛然爆喝道:“聖賢們原本的意思,究竟是什麼意思?”
“你所看的,你所讀的,你所懂的,真是聖賢當初的意思,而不是後來人以他們的思維去解讀的意思嗎?”
“袁崇煥!讀書可以,但是你要讀出來自己的道路!”
“儒學最爲燦爛的時候爲什麼是春秋戰國,儒學發展最爲迅捷的時候爲什麼是炎漢?儒學爲什麼在這數百年裡,只出了王陽明一個另類?”
“袁崇煥,來!告訴朕!”
朱由校的爆喝宛如九天雷霆一般,狠狠的將袁崇煥劈醒了過來。
同時,也將袁崇煥身邊那弓着身子的夏允彝嚇了一跳。
夏允彝從來都不知道,居然會有人對儒家的思想,抱有這般的看法。
“是了,王陽明的道,是格物致知,陛下的道,是學以致用!公羊儒的道,是十世之仇尤可報也!程朱的道,是存天理滅人慾!”
“我悟了!我的道,又是什麼?”
“草民,謝過陛下指點!”
沒等呢喃着,抽抽着的袁崇煥說出什麼來,夏允彝反倒是先行一步明白了過來,端端正正的五體投地跪在了地上,行了個大禮。
看着這一幕,朱由校眼角一抽。
這丫誰啊?這麼自來熟的?
“你是何人?”
看着五體投地的夏允彝,朱由校低聲道。
此時的夏允彝哪還有一入場時,覺得天啓帝連問都不問自己,覺得天啓帝是輕視自己的那種不忿。
一聽天啓帝問自己是誰,當即朗聲道:“草民松江府夏允彝,末學後進能見陛下天顏,聞陛下教誨,死亦無怨也!”
夏允彝?
朱由校雙眼微微眯起,這名字有點耳熟,但是卻又不是很記得。
既然是袁崇煥帶來的,沒準就是袁崇煥的學生之類的,朱由校也沒多在意,反而是看着夏允彝道:“若是你不知道你的道是什麼,那麼朕,爲你指一條道,也爲天下儒生指一條道。”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何況儒哉?”
“君且記,夫子也是憂國憂民之人!夫子也是希望魯國富強之人!”
“若是連憂國憂民都做不到,若是連希望國家富強都做不到,也配叫做儒生?”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這不是人,這只是一件商品。”
“你,明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