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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走到無咎的面前,同樣是裹着皮袍,臉色黧黑,漁家漢子的裝扮。而他身板不高,且清瘦,頭頂挽了個髮髻,沒有髮簪,頜下三綹黑鬚,看上去有些與衆不同。
只見此人的一手背後,一手拈着鬍鬚,臉上帶着詭秘的笑容,溫和又道:“你右臂的骨頭,已斷碎百截,耽擱下去,整條手臂便要廢了。且罷,我來看看……”
申屠仙長。
在船上也待了一段時日,漸漸有所耳聞。曾老大來自冠山島的漁村,常年以打魚爲生。而爲了滿載而歸,或求個平安,每條出海的船上,都供奉着一位仙長,或占卜吉凶,或明辨天文,或預知海況,或醫治病痛,或斬妖除魔,等等,以保佑海船的平安而最終滿載歸來。
這位申屠仙長,便是曾老大提起過的船上的供奉。
而能夠冠以仙長的尊稱,顯然不是尋常之輩。不過,在仙道高手看來,他只是一個羽士七、八層的修士罷了。
無咎依靠着船舷,蜷縮着身子,只想清淨片刻。而一隻手掌到了面前,竟是要觸摸自己的斷臂。那長長的指甲帶着油垢,看着便令人作嘔。他皺了皺眉頭,翻身爬起:“本人並無大礙,不勞費神!”
申屠仙長的手掌落空,稍稍意外。病懨懨的年輕人,似乎極爲謹慎,爬起的動作也不快,卻恰好躲開。而他還想追過去,便聽曾老大喚道:“仙長,您所說的吉時吉地,是否已到?”
“哦,聽我吩咐!”
申屠仙長答應一聲,返身走向船樓。
曾老大抱拳相迎,又好奇不已:“仙長,你緣何理會那個小子?”
海船的搖晃,木頭梯子“嘎吱”直響。申屠仙長健步上了船樓,淡然一笑:“呵呵,那小子已多日不吃不喝,讓人覺着有些古怪罷了!”
“仙長倒是慈悲心腸,而他……”
曾老大恭維一句,後悔不迭:“哎呀,真怕他死在船上!”
“料也無妨!”
申屠仙長擺了擺手,凝神遠望,不過少頃,高深莫測般地點了點頭:“嗯,五里之外,當有魚羣出沒。”
曾老大精神一振,急忙大喊:“兄弟們,前行五里,收帆穩舵——”
不僅是曾老大感到振奮,船上的漢子們也是摩拳擦掌。出海數月,收穫寥寥。如今返航在即,卻突然運氣上門。在仙長的指點之下,此番必能滿載而歸。
無咎走到船頭,默默迎風而立。
此時日頭高照,白雲朵朵,明媚的天穹下,波濤萬里。便在這廣闊無垠之間,一條十餘丈的木船正鼓起風帆而劈波斬浪。
須臾,獸皮船帆“呼啦”落下,去勢正急的海船頓時在海面上打起旋轉。曾老大沖下船樓大吼大叫,兩個漢子慌忙穩住船舵。旋轉的海船終於擺正方向,緩緩隨風逐浪。不過少頃,大吼聲再次響起:“撒網,快給老子撒網——”
船上的漁網,據說由一種極爲堅韌柔軟的蟲絲經緯而成,並墜有鉛石之物,堆放在甲板上倒也不顯,而被一羣漢子抱起來猛然拋入海中,竟有二、三丈的方圓。半柱香的時辰過後,甲板上的絞盤轉動繩索。不消片刻,漁網從海浪中緩緩現身,已變成好大一團,顯得極爲沉重,使得海船隨之傾斜。而衆人卻是興高采烈,合力轉動絞盤,並七手八腳拽上漁網,旋即“嘩啦”一聲震響,甲板上已是多了一堆海魚,搖頭擺尾,上躥下跳,很是熱鬧。
“哈哈!打開船艙——”
衆人打開船艙,將海魚收入其中。
“再撒上幾網,每人賞賜一罈酒……”
一網海魚,足有上千斤,只要再來幾網,便可滿載而歸。曾老大哈哈大笑,許下賞賜。衆人勁頭十足,將甲板稍作清理,繼續撒下漁網,指望着更多的收穫。
申屠仙長站在船樓之上,手拈鬍鬚,昂着腦袋,居功至偉的模樣。而他無意間眼光一瞥,又生疑惑。船頭的獨臂小子,自顧倚着船舷,衝着遠方出神,而對於熱鬧的場景,竟然無動於衷。
不是落難的漁夫嗎,怎會不喜歡捕撈的場面呢?
便於此時,漁網再次出水,卻顯得異常沉重,便是曾老大,也甩了袍子,光着臂膀,與衆人合力轉動絞盤。而漁網尚未靠近船舷,突然震動起來,旋即又往下墜去,竟扯得海船隨之猛烈傾斜。牽扯漁網的繩索難承其重,“嘎嘣、嘎嘣”接連崩斷。旋即慘叫聲響起,兩個粗壯的漢子竟被崩斷的繩索抽飛出去。
“用力,都給老子用力,拉網,快給老子拉網——”
曾老大抱着絞盤不撒手,腦門爆出青筋,卻懷中的絞盤還是緩緩倒轉,繩索嘎嘣欲斷。而衆多漢子早已是忙作一團,依然扯不動沉重的漁網。他焦急無奈,扭頭大喊:“仙長,船要翻了……”
海船的猛然搖晃,使得躲在船頭的無咎差點被甩出甲板,他伸出左手抓住一截繩索,這才堪堪穩住身形。而當他回頭看向那混亂而又驚險的場面,依舊是無動於衷,只是他疲憊的神色中,似乎在若有所思。
避免翻船,撒手便成。如此淺顯的道理,人人都懂。而事到臨頭,想要放棄並不容易。
求生、求活的時候,天地萬物莫不如是。
因爲一旦撒手,或將放棄所有,唯有堅持,方能存在……
而危急關頭,申屠仙長並未旁觀。只見他伸手抓出一張符籙拍在胸口,隨即飛身躍下船樓,竟然是直接落在船舷之上,猛然抓起繩索而大喝一聲:“起——”
沉重的漁網轟然出水,直接飛過船舷落向甲板。
“仙長出手不凡——”
“仙長法力高強……”
曾老大與漢子們慶幸不已,齊聲喝彩。
申屠的兩腳踏着船舷,兀自威風凜凜。
誰料漁網尚未落下,突然崩開。數千斤的海魚帶着海水,呼嘯而出。並從中猛然躥出一條四、五丈的大魚,奔着甲板上的衆人橫掃而來。
申屠首當其衝,微微色變,卻也忙而不亂,擡手一指。竟是飛劍出手,“撲哧”一聲,已然將大魚開膛破肚。頓時間血肉內臟俱下,他躲避不及,“撲通”摔在甲板之上,尚未爬起,已埋入血腥狼藉之中。
衆人慌忙上前,將申屠從成堆的海魚與血肉中扒拉出來。仙長雖有靈力護體,卻還是滿身的血污而狼狽不堪。
此時不管是曾老大,還是在場的漢子們,哪怕是方纔被崩斷繩索擊傷的兩人,皆面帶喜色,一個個笑逐顏開。雖然漁網被毀,卻收穫匪淺。
而海船猶在搖晃,卻突然再次猛烈的震動起來。
衆人不明所以,曾老大卻撲向船舷,失聲驚道:“海鯊,成羣的海鯊……”
海鯊,性情兇殘,堪稱海中猛獸。
果然,海面上聚集了成羣的海鯊,不斷吞噬着甲板上流下的血跡,並拼命撞擊着海船。而原本破舊的木船,被撞的連連搖晃,似乎隨時都要崩潰破裂。那“砰砰”的響聲從四周、從腳底傳來,更是令人心驚膽戰。
“糟了,血腥招來海鯊……”
“怕不有數百頭啊……”
“一旦撞破船底,誰也活不成……”
“仙長,申屠仙長……”
衆人驚慌之餘,不由得想起了神通廣大的仙長。
申屠尚自滿身血污,卻渾然不顧,低頭看向手中的一物,臉上浮現出詭秘的笑容。他所抓的乃是一塊黑色的物體,正是來自他所斬殺的大魚,像是油脂,很不起眼,卻散發着淡淡異香。察覺衆人看來,他手中的東西沒了,滿不在乎道:“將船上的血肉丟入海中,引開海鯊,再揚起風帆,便可趁機離去!”
衆人不敢怠慢,七手八腳搬起大魚的屍骸扔下海船。血腥的誘惑之下,成羣的海鯊蜂擁而來,還有的張開血盆大口高高躍起,幾欲衝上甲板。
“魚叉、魚刀,趕快……”
漢子們紛紛抓起魚叉、魚刀便是一陣亂刺亂砍,以免那兇猛的怪物衝上甲板。而海鯊嚐到血腥之後,更加瘋狂。數百上千的海中猛獸從四面八方衝撞而來,使得破舊的海船搖搖欲墜。
曾老大已抽出腰間的雙刀,卻應付不迭,兩眼通紅,焦急大喊:“仙長,如何是好?”
申屠仙長卻回頭一瞥,不慌不忙道:“海鯊嗅得人味,故而不肯離去。只須有人投海血祭,便可化險爲夷!”
曾老大不解,慌忙問道:“此話怎講,人命並非兒戲,誰願投海餵食海鯊……”
無咎依然躲在船頭,病懨懨的樣子,獨臂隻手抓着繩索,隨着海船搖搖晃晃。當他聽到申屠的話中有話,不由得皺起眉頭,旋即轉過身來,冷眼看着那位別有用心的仙長。
“那小子……哦,他叫無先生,沉痾在身,命不久也,當投海飼鯊,既能解困也算是報答了你我收留之恩!”
果不其然,申屠擡手一指:“將無先生扔下大海,此難頓解!”
“這個……”
曾老大稍作遲疑,卻又怕海船傾覆,臉上的橫肉一哆嗦,兩眼冒着兇光而咬牙切齒道:“死了他一個,救了兄弟夥。快快將他抓過來,扔下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