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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山依舊是癱坐着,滿身的污血。除了那張稍加擦拭的面龐還能看出他的模樣,此時的他與往日判若兩人。
他眼光迷離,疲憊的神色中透着蕭索與莫名的茫然。而他捂着腰間的左手,在隨着身子不斷顫動。他的腰腹多了一個碗口大小的血洞,血流不斷。那鮮紅的血,正在漸漸變冷,並與遍體的污血相融,直叫人慘不忍睹!
“你的傷……?”
無咎的身後,拖着兩行帶血的足跡。他走到妙山的兩三丈開外,踉蹌止步,不待迴應,“撲通”坐在地上,艱難道:“暫且歇息片刻……有話稍後再說……”
妙山的狀況很慘,而他也是陷入自身難保的絕境之中。至於妙山爲何死而復生,又爲何冒險相助,或也意外,或也在預料之中。他相信對方會有一個說法,而他眼下已無暇多顧。
無咎不再出聲,雙手結印,兩眼微閉,默默行功。嶽瓊曾經傳他一篇療傷的法訣,對於壓制修爲頗有奇效……
兩三丈外,妙山依舊是神色茫然。久久之後,他似乎終於看清了無咎的存在,兩眼漸趨清明,神情也不再恍惚,卻好像沒有耐心等待下去,急急喘了口粗氣,出聲說道:“我知道……你不是妙祁師兄的弟子,卻又是師兄的期望所在……師兄的爲人……我最清楚不過……”
他每說一句,便要緩一緩。而他始終沒有停下,斷斷續續接着說了下去。
“師兄爲人好義,修爲高強,德高望重,卻頗爲自負……他曾與我提起,要以九星神劍,打破神洲結界,解救天下衆生……我怕他莽撞,更是爲了仙門着想,便勸他作罷。他一意孤行,我與他爭吵起來……”
“怪我一時氣盛,而師兄他並未怪責……”
“那年,師兄修至人仙的圓滿,壯志躊躇,閉關以求突破……妙閔突然找我,聲稱師兄閉關出差,走火入魔……我沒作多想,急衝衝前去查看……我趕到閉關處,師兄竟然不在……我四處查找,妙閔帶人隨後尋來,只道是我害了師兄……而懸崖上的血跡,使我百口莫辯……從此師兄下落不明,我內疚至今……多年後你重返仙門,持有門主令牌。我便懷疑是你背後主兇的指使,唉……”
“當你先後得到五把神劍,我不得不相信你與師兄有關,有心暗中相助,怎奈彼此結怨太深,便與妙閔追到萬靈山,與他一拍即合……”
“我沒有想到,妙閔竟然暗藏威力強大的劍符……即使他當年只有築基的修爲,想要暗害師兄也是易如反掌……今日終於水落石出,妙閔背叛仙門,甘爲鷹犬,爲我輩所不齒……”
“遭他偷襲,我還以顏色,卻依然不敵劍符之威,昏死過去……而他將我扔進血鼎,不僅僅爲了毀屍滅跡,而是要藉助血鼎煉化神魂,使我永世不得輪迴……所幸你適時趕來……他爲害你,以秘法開啓祭壇……看來他投靠域外,換來不少的好處……”
“血鼎中禁制不再,我僥倖醒來……拼勁全力,施展出最後一擊……雖無濟於事,卻終於將他重創,總算替師兄,替靈霞山,討還幾分公道……”
妙山自言自語,說累了,便稍作歇息,然後一個人繼續敘說着曾經的恩恩怨怨與是是非非。猶如沉澱已久的心緒,只爲了今朝傾訴所有。不過,他的話語聲愈來愈低……
無咎一邊默唸着天刑符經,一邊運轉着行功口訣。不知不覺間,狂躁的氣海慢慢消停下來。綻開的肌膚不再流血,撕裂的經脈與四肢百骸的痛楚也隨之緩解。他暗暗鬆了口氣,正要堅持不懈,忽而有所察覺,猛然睜開雙眼。
他雖然一心二用,自顧不暇。而妙山所說的話語,卻還是被他一字不落聽在耳中。他起初沒有在意,只待來日計較。而此時此刻,他忽而有種不祥之感。
只見妙山靜靜坐着,身子不再顫抖,腰腹的劍傷也好似流乾了血,整個人透着一種陰沉的寒意。尤其他氣若游絲,沾滿血污的臉上透着死灰,而他漸趨渾濁的眸中,卻又帶着一種釋然。好像他奔波煎熬了數百年,一夕解脫……
“你……你何必以命相搏……?”
無咎瞠目難耐,失聲吐出一句。話音未落,他只想給自己來上一巴掌。此時此刻,他真的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彼此曾爲冤家對頭,今日卻同病相憐而患難與共。如此匪夷所思的情景,真的出乎所料。而倘若妙山放過妙閔,或許他還不至於如此。換成自己,又能怎樣呢?
妙山的身子動了動,兩眼依舊盯着面前的一灘血跡,或許那污血濃縮着他的過去,其中有不堪的黑暗,也有奪目的鮮紅。他張了張嘴,想笑,卻又好像不會笑,緩了一緩,低沉道:“你曾救我,我本當捨命相報……而我今日並非爲你,且莫介懷……只可惜我心脈斷絕,金丹崩碎,生機難再……”
他被無咎救了一次,什麼也沒說。正所謂,大恩不言謝,至親不言情。他雖然不苟言笑,爲人冷漠。而他的心裡,一直恩怨分明。誰料他卻心脈斷絕,金丹崩碎,元神亦將不復存在,想要轉爲鬼修也不能夠。淺而易見,他活不成了!
“無咎……”
妙山的嗓門突然提高,話語聲也變得迫切起來:“莫負初衷,莫負機緣,莫負所託,莫負恩義。此乃仙者根本,人之根本,切記、切記……”
無咎正自錯愕不已,又是微微一怔。
只見妙山那雙渾濁的眸子,竟然透着熾熱的期待在灼灼閃爍。而那跳動的火焰不過燃燒片刻,便已耗盡了所有的生機而緩緩黯淡下去……
“長老”
無咎的喊聲未落,又默然無語。
妙山已無力垂下頭顱,便仿如陷入永久的沉寂而不再醒來。隨即一陣陰風緩緩掠過,似乎有隱約的嘆息幽幽響起。那風兒或也輕鬆,那嘆息或也失落,而轉瞬間已盡皆歸去,迴歸茫茫的虛無,迴歸又一場旋轉不休的追逐……
一個靈霞山長老,一個人仙的高手,就這麼隕落在萬靈塔之中。他曾經威嚴莫測,性情乖戾。他也曾經兇橫霸道,並讓人憎恨。而他此時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骸,與凡夫俗子也沒有兩樣。按理說他是仙人,他死了!
而他最後的幾句話,與其說是臨終贈言,倒不如說是期待,一個臨終的囑託。莫負機緣、莫負初衷與莫負恩義,倒也罷了,而莫負所託,又叫人如何面對呢?
我僅是答應祁散人找尋九星神劍,並沒有什麼豪情壯志。至於神洲結界,域外的陰謀詭計,尚且遙不可及。所謂的天降浩劫,更是無從佐證。倒不妨讓自己變得強大,以防不虞……
無咎又是一陣唏噓不已,慢慢站起身來。
妙閔那個老傢伙逃走了,說不定又添變數。倘若數十高手追到此處,更是雪上加霜。既然自己體內的法力有所壓制,還當趁機離去。
而妙山長老的遺骸,又該怎樣處置?
無咎思忖片刻,手中多了一張符籙。
人死成灰,同樣也是修仙者道殞之後的歸宿。不妨幫着妙山長老來一個了斷,權當最後送他一程。否則遇到外人,他的遺骸難免遭到身後之辱。
無咎舉起符籙,便要祭出,卻又神色一凝,擡腳走了過去。
妙山的遺骸低着頭,兀自癱坐在血污中。而他攤開的右手下方,卻散落着一個白玉指環,一枚玉簡,還有一個巴掌大小的木牌。看情形他是想要贈出隨身之物,卻已來不及有所交代。
唉,臨終之前,還想得如此周全,正是難爲了他。而判斷一個人,是好是壞,不在於他說過什麼,而在於他幹了什麼……
無咎俯身撿起地上的遺物,拿在手中一一查看。
指環很精巧,其中佈設芥子陣法,隔出一個三五丈方圓的所在,堆放着靈石、丹藥等各種瑣碎的雜物。看來神洲仙門早已有人將袖裡乾坤的法門加以衍變,倒是與自己的夔骨指環有着異曲同工之妙。這應該是妙山長老的心愛之物,其中收納着他數百年來的珍藏。
玉簡之中,拓印着一篇摘錄的古籍,講的是符籙之法,卻又專門標註一種陰木符的由來。
巴掌大小的木牌,爲雕刻而成,如同人形,上門佈滿細密的符文。且黝黑堅硬,入手沉重。與陰木符的描述極爲相似,卻不知又該如何使用。
無咎沒有心思查看玉簡、木牌,對於妙山的指環更是沒有興趣,他將三樣東西收了起來,隨即退後幾步丟出符籙。
一團火光升起,再又寂然而滅。
眨眼之間,空地上只餘下一小堆塵埃……
無咎默然片刻,邁開腳步。而他離去之時,不忘回頭看向四周,看向那八尊石鼑,以及滾落在不遠處的一尊圓形的石鼑。
連番的鉅變之後,此處好像什麼都沒生。死者已往,活着的還要繼。便如那魂靈匯聚的雲霧,依然旋轉不停,卻不知何時方能擺脫這方虛無,步入下一個輪迴……
無咎一腳踏入旋轉的雲霧,低着頭往前走。他沒有動用法力護體,也沒有使出魔劍開路,彷彿穿行在晨靄中,於茫茫出自我放逐、自我尋覓。而沒走幾步,他又昂起頭來暗暗自責。
動輒鬱郁難消,時則多愁傷感,這並非本人的嗜好!
難道經歷多了,便該世故深沉;痛疼久了,就要忘了開懷大笑?
瞎扯啊,本色不改纔是我……
“轟”
無咎尚在自我醒悟,腳下猛然震動。他不由得神色一凜,這才覺旋轉的雲霧停頓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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