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豫走進房間,見裴矩拄着柺杖,無力地坐在榻上,神情十分沮喪,連一絲勉強的笑意都沒有。
想到從前裴矩何等老奸巨猾,天大的事都不露聲色,而現在。。。。。。盧豫心中嘆息一聲,裴矩真的已經老了。
“裴叔,請受小侄一禮!”
盧豫上前一步,深深施一禮,裴矩彷彿這才從夢中驚醒,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道:“我身體不適,站不起來,盧相國別怪我失禮。”
“哪裡!哪裡!裴叔是長輩,我應當禮敬裴叔。”
裴矩點點頭,對裴晉道:“還不快請相國坐下!”
裴晉連忙搬來坐榻,又鋪上坐墊,恭恭敬敬道:“盧二叔請坐!”
盧豫拱拱手,坐了下來,他對裴矩笑道:“青松的事情我也知道了,不過這件事也不能怪青松,並非他主動提出,而是楚王殿下鼓勵他去郡縣磨練。”
“我就知道他傻!”裴矩咬牙道。
其實裴矩已經想通了因果關係,這肯定就是因爲玉璽事件惹惱了楊元慶,他對裴家的一記警告,如果僅僅是警告倒也罷了,他就害怕楊元慶決定對付裴家,打壓裴家在新王朝的地位。
直到此時,他纔想起當年他和裴蘊之爭,現在看來,裴蘊是對的,裴家是裴家,楊元慶的楊元慶。
作爲一個帝王,是不會容許任何一個家族威脅到他的地位,自己居然還要想控制世子,楊元慶可能准許嗎?
裴矩陷入深深的懊悔之中,根本原因並不是埋玉璽事件,埋玉璽事件只是一個引子,根本原因還是在自己當年和裴蘊的路線爭執上,自己走錯了。
他裴矩押準了楊元慶,卻把楊元慶也變成了他的紅利,問題就在這裡。
只是現在想改。已經有點晚了,裴矩這一刻就覺得自己成了裴家的千古罪人。
盧豫卻看出了裴矩的心思,其實他來找裴矩也是有很深的憂慮,他覺得楊元慶在刻意打壓山東士族。雖然上一次打壓盧家和崔家的外圍利益已經過去。
但今天發生的一件事情讓他心中十分不安,楊元慶竟然不准他和崔弘元教授太子,這明顯是怕他們給自己灌輸世家思想。
這就從一個側面看出了楊元慶對世家的態度,這讓盧豫心中很憂慮,特地趕來請教裴矩,不料裴矩卻被打擊得更深。
不過盧豫知道,裴家其實還是有希望。只是裴家的希望在將來,他便婉轉說:“今天發生了紫微閣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不知裴叔是否已知悉?”
裴矩從自怨自艾中清醒,無精打采地問道:“什麼事?”
“今天楚王殿下把世子帶去了紫微閣,請七相國教授世子見政,每天一個時辰,連續三個月。”
盧豫說完,目光緊緊地注視着裴矩。他不相信裴矩對這個消息不感興趣,如果裴矩真的沒有反應過來,那他就真的是老朽了。
裴矩先是一怔。隨即眼睛驀地亮了起來,變得神采奕奕,驚喜地問道:“你說的可是真?”
盧豫點點頭,“當然是真!”
裴矩乾涸的心田裡儼如流進了潺潺清泉,他當然很清楚這裡面的深意,這就是說明楊元慶沒有放棄世子,只要世子能保住,那敏秋的皇后之位也就能保住。
那麼就算裴家暫時被打壓,那麼只要將來世子登基,那麼裴家就還有起來的希望。儘管這會是幾十年之後的事,但還是讓裴矩看到了一線希望。
這一刻,裴矩就像枯木逢春一樣,渾身上下有了生機,頭腦又恢復了一貫的精明。
裴矩回頭瞪了一眼長孫裴晉,“這麼重大的事情。你怎麼不向我彙報?”
裴晉連忙躬身道:“孫兒也不知此事,孫兒不在紫微閣。”
這句話明顯是把裴矩的不滿引向裴青松,裴矩剛剛平息的怒火驀地又升起來了,這個青松真的是沒有一點官場頭腦,這麼重大的事情,他竟然不說,還要盧豫來告訴自己,這樣的裴家子弟不用也罷。
裴矩剋制住了心中的怒火,他看了一眼盧豫,感覺盧豫有心事,裴矩知道盧豫不會爲了告訴自己世子之事而上門,他必然是另有所圖,他的語氣也變得親切起來。
“盧賢侄有什麼煩心事嗎?”
“不是我有煩心事,而是我們山東士族都有煩心事。”
盧豫嘆了口氣,“殿下竟然不准我和崔弘元教授世子,明顯是對世家不信任啊!”
這個問題裴矩心知肚明,他笑了笑道:“關於將來山東士族的地位,盧賢侄倒不用太擔心,他就算再不喜歡世家,但他還是要用,他現在打壓山東士族,其實只是爲了給將來的關隴貴族及關隴士族留出位子來,只看韋綸被升爲記室參軍,就應該明白了。”
。。。。。。。。
盧豫告辭走了,裴矩一個人坐在房間裡靜靜地思考着對策,此時他足夠的冷靜和理智,他相信自己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對於裴家而言,幾十年時間不過千年家族中的一瞬,只要人才不失,那麼裴家就會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裴矩深深嘆息,很多年前他就想親自去抓家學,可直到今天也沒有成行,稱自己最後的幾年,他必須要回聞喜本族,必須要把大部分財源都用在對後輩的子弟的培養之上。
楊元慶一朝不能得志又如何,只有裴家有足夠的人才,那麼世子即位後就將是裴家的春天。
想到這,裴矩取出一張紙開始提筆疾書,這時裴晉送完盧豫回來,他不敢說話,靜靜地站在祖父身旁。
不多時,裴矩寫了一封短信,把墨跡吹乾,放進了信封裡,小心壓上了火漆,他把信遞給長孫,“明天把這封信替我交給楊元慶。告訴他,我已連夜返回聞喜老家。”
裴晉一驚,“祖父,這是爲何?”
裴矩淡淡一笑。“這是我向他服軟,他今天既然警告了我,那我就得做出認輸的姿態來,所以我今晚會離開太原,只有這樣,裴家纔會暫時逃過這一劫。”
裴晉黯然低下了頭,裴矩又微微笑道:“這或許是好事。我可以專注教育裴家子弟,這是我多年的心願,也算如願以償。”
裴矩輕輕嘆了口氣,語氣也變得傷感起來,“這一別,或許和他就是永別了,你替我轉告他,我一直很懷念在樂平公主府上和他初次相見。”
裴晉默默點了點頭。接過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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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青松並不住在裴府,在他擔任記室參軍後不久,裴矩便給了他一座小宅。佔地只有兩畝,但足夠有他們一家人居住,小宅離裴府不遠,步行一炷香便可走到。
裴青松心事重重地返回了家,走到家門口,卻見門口站着一人,他愣了一下,“是誰?”
“是我,裴參軍。”
來人上前向他行一禮,“殿下請你去一趟紫微閣。”
裴青松認出了此人。是楚王身邊的親兵,他看了看夜色,已經很晚了,不由遲疑了一下,“現在嗎?”
親兵點點頭,“殿下讓你現在過去。”
裴青松答應了。“好吧!我這就去。”
親兵牽上來兩匹馬,裴青松翻身上馬,跟着親兵向晉陽宮疾速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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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籠罩着晉陽宮,百官們早已放朝回府,宮內格外寂靜,紫微閣三樓的楚王官房內依然亮着燈光,楊元慶還沒有回府,今天是他上朝第一天,政務格外繁忙,有數十份緊急的奏疏需要他批閱。
房間裡光線柔和,楊元慶正全神貫注地批閱着奏疏,在他身旁已經堆了厚厚一疊,從早上到現在,他已處理了大半,只剩下十幾份,最多再有一個時辰,他便可以完全處理好。
這時,門敲響了,外面傳來記室參軍張亮的聲音,“殿下,裴參軍到來。”
今晚正好輪到張亮當值,張亮也即將離職,出任譙郡太守,將由西河郡長史韋綸來接任他的參軍一職,而裴青松的參軍職務則由馬邑郡長史褚遂良來接任。
“讓他進來!”楊元慶沒有擡頭,繼續批閱他的奏疏。
裴青松心事重重走進了房間,他不知道這麼晚楚王還找他做什麼?儘管他現在沒有正式離職,還要等褚遂良從馬邑郡趕來交接,但今晚不是他當值,一般楚王不會找他,直覺告訴他,楚王找他應該和白天之事有關。
“參見殿下!”裴青松上前深施一禮。
楊元慶擡頭看了他一眼,笑問道:“今天被家主訓斥了吧!”
裴青松默默點頭,“就在剛纔被家主狠狠訓斥了一頓。”
“這個可以理解,你原本是記室參軍,卻要當什麼地方官,你們家主確實想不通啊!”
裴青松低下頭,一言不發,楊元慶想了想,又意味深長道:“好吧!我再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你可以留下繼續擔任我的記室參軍,也可以去出任南陽郡長史,你可以選擇。”
裴青松咬緊了嘴脣,儘管他也知道,爲了家族利益他應該留下來,但他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我不想留下,願意去南陽郡。”
“爲什麼?家族不重要嗎?”楊元慶不解地問道。
“家族雖然重要,但我的夢想。。。。”
裴青松嘆了口氣,“家族不缺一個記室參軍,但這卻是我的人生抉擇,我絕不後悔!”
楊元慶讚許地笑了,他站起身走到裴青松,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注視着他道:“去南陽郡好好幹,幹出政績來,五年後,我升你爲京兆尹。”
裴青松忽然有一種想哭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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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一輛馬車在幾名騎馬隨從的護衛下駛出了裴府,在城門關閉前,駛出了太原城,向南方聞喜縣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