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元慶掀開帳簾走了進來,宇文士及慌忙站起身,深深施一禮,“宇文士及參見楚王殿下。”
楊元慶第一次見到宇文士及是在仁壽四年,他從豐州返京,狠狠收拾了賀若弼的三個兒子,隨後遇到了太子楊昭,宇文士及和南陽公主當時也在。
這一晃就過去了十三年,他楊元慶已年近三十,宇文士及也從一個風流倜儻的年輕才俊變成了中年大叔。
尤其楊元慶和宇文家族這十幾年的仇怨糾纏,使他對宇文士及的印象也並不是太好。
不過宇文士及是唐使,代表李世民而來,和他本人沒有什麼關係。
“宇文參軍請坐!”
楊元慶笑眯眯請宇文士及坐下,他也坐上榻,一名親兵端了兩杯茶進來,宇文士及連忙接過茶杯,欠身道:“請殿下恕我冒昧,能否讓我先探望一下屈突尚書?”
楊元慶本來還想和他寒暄幾句,不料宇文士及竟急不可耐地進入了主題。
楊元慶臉上的笑容消失,端起茶杯淡淡道:“屈突通是隋軍戰俘,我和李世民的交情還不至於到隨意探望戰俘的地步吧!”
宇文士及一呆,心中暗罵自己不會說話,又連忙道:“請殿下原諒我的冒失,我不該倉促提出這個要求。”
他取出一封信,雙手呈給楊元慶,“這是我家主公給楚王殿下的親筆信,請殿下過目。”
楊元慶接過李世民的親筆信。打開看了一遍,信中李世民的語氣很謙虛,先是感謝他從高麗手中救回關中士兵,隨即希望隋唐兩朝保持仁義,戰爭歸戰爭,不因戰爭而廢人倫。
在信的最後提到了屈突通和史大奈,李世民以極爲誠懇的語氣呼籲他。‘懇請殿下放二人歸唐,以聚人倫之禮,慰其妻兒之思。’
楊元慶看完信。隨手放在小桌上,微微嘆一口氣道:“我能理解秦王對自己部下的關愛,隋軍是仁義之軍。不會虐待戰俘。”
他隨即令道:“把史大奈將軍帶上來!”
一名親兵飛奔而去,楊元慶又對宇文士及道:“很抱歉,史將軍似乎脾氣不太好,爲了保證他的人身安全,我們對他做了一點人身限制。”
宇文士及更關心的是屈突通,他嘴脣動了動,最後剋制住了,先見見史大奈再說。
片刻,幾名士兵將史大奈帶了進來,只見史大奈肩上有傷。臉色十分憔悴,但雙手卻被反綁。
史大奈進帳剛要大罵,卻一眼看見了宇文士及,心中愣了一下,頓時明白過來。這是秦王來救自己了,他眼睛一紅,感動的淚水幾乎要滾落出來。
他單膝向宇文士及跪下,高聲道:“請宇文參軍轉告秦王殿下,史大奈忠心於他,寧死不屈!”
宇文士及點點頭。“我一定轉告殿下,也請史將軍不要做無謂的反抗,保重自己,秦王殿下一定會想辦法救你回去。”
楊元慶一揮手,士兵立刻將史大奈帶了下去,楊元慶這才淡淡笑道:“按理說,隋唐之間的停戰協議中有交換戰俘這一條,直接讓宇文參軍把史將軍帶回去也無妨,不過這樣一來,我就無法向弟兄們交代了,這樣吧!既然史大奈是突厥貴族,我們就按照突厥人的規矩,唐軍可以贖他回去。”
宇文士及大喜,只要楊元慶肯開這個口子,等會兒談屈突通就容易了,他連忙問:“不知殿下需要我們用什麼贖他?”
楊元慶想了想道:“隋唐將領之間用什麼價碼贖身,我們也沒有具體規矩,以後有機會兩邊的兵部再坐下來定一定規矩,現在史大奈既然是突厥特勒出身,那我們就按照突厥人的規矩,可汗贖百萬頭羊,葉護贖二十萬頭羊,特勒是八萬頭羊,看在你們秦王的一番誠意上,我再讓一讓,五萬頭羊,可以贖走史大奈。”
宇文士及心中暗暗估算一下,五萬頭羊價值十萬兩銀子,秦王給自己的開價是一萬兩銀子,現在居然是十倍的價錢。
他心中暗暗叫苦,卻又無可奈何,只得道:“我回去和秦王商量一下,會盡快答覆殿下。”
停一下,他又道:“殿下,能不能再談一談屈突老將軍,或者讓我先見見他。”
楊元慶嘆了口氣,“見一見當然沒有問題,不過聽說屈突老將軍從馬上摔下時肋骨斷了兩根,刺入體內,傷勢極重,不能移動,他現在還在襄城郡,恐怕你一時見不到他。”
宇文士及吃了一驚,“殿下是說屈突老將軍傷勢極重?”
楊元慶點點頭,“我很遺憾,我已派最好的軍醫去救治他,但他傷勢太重,加之年事已高,我不能保證他一定安然無恙。”
宇文士及一顆心跌入了深淵,這樣說起來,如果屈突通死了,也是很正常,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相信楊元慶。
不過就算不相信,他也沒有辦法,只得滿臉苦澀道:“那好吧!我回去稟報秦王,等屈突老將軍傷勢好轉,我們再談。”
說到這裡,宇文士及又猶豫一下,躬身道:“另外我還有一件私事,想懇求殿下同意。”
“你說,只能我能辦到,我不會爲難你。”
“就是我的妻兒,殿下能否放他們回長安,士及感激不盡。”
宇文士及的妻子是南陽公主,兒子宇文禪師跟着母親,他們夫妻原本感情極深,但因爲楊廣之死,他們夫妻反目爲仇。
儘管如此,宇文士及依然深愛妻子,也希望兒子也回到自己身旁,能夠全家團聚。
楊元慶聽說是這件事,不由笑了起來,“南陽公主和你兒子禪師現隨太后住在晉陽宮,除了太后事關國體,不能隨意出宮外,你的妻兒完全自由,你可以派人去接他們回長安,我不會阻攔。”
宇文士及深深低下頭,他何嘗不想把妻兒接回來,但他知道妻子不會再原諒自己了,她不會回來。
想到從前夫妻恩愛的幸福時光,現在卻是妻離子散,天各一方,此生不知還能不能再相見,使他心中哀痛之極,眼睛一紅,淚水從眼中滾落出來。
楊元慶本來因爲他父親是宇文述而對他沒有好感,現在見他居然在自己面前潸然淚下,心中對他也有了幾分憐憫。
暗暗一嘆,楊元慶便拍了拍他肩膀,語重心長道:“你找個藉口去一趟太原,比如談一談贖身的規矩之類,好好勸勸她,我也希望你們夫妻能破鏡重圓,父子能夠團聚。”
宇文士及拭去淚水,點了點頭,聲音有些哽咽道:“多謝殿下關心,士及先告辭了。”
他站起長施一禮,楊元慶隨即吩咐親兵送他出營。
宇文士及走了,這時天已經大亮,楊元慶又回到了中軍大帳內,站在沙盤前沉思片刻,吩咐親兵,“去把謝侍郎找來!”
片刻,謝思禮匆匆趕來,躬身施一禮,“請殿下吩咐!”
“三天時間已到,你去問一問屈突通,問他考慮得怎麼樣了?”
“卑職昨天去問過他,他說沒有什麼可以考慮。”
“哼!”
楊元慶冷冷哼了一聲,“你再去問他,給他最後一次機會。”
“是!卑職明白。”
謝思禮轉身去了,楊元慶揹着手在房間裡來回踱步,他當然知道李世民派宇文士及前來並不是爲了什麼史大奈,而是爲了屈突通。
但他怎麼可能把屈突通交給李世民,用什麼贖買都不可能,一旦他被厚幣打動,將來帶兵殺入太原之人,極可能就是屈突通,此人要麼爲己所用,要麼殺之,沒有第三條路。
過了良久,謝思禮才匆匆回來,長嘆一口氣,“殿下,卑職磨破了嘴皮,他就只說了一句話。”
“什麼話?”
“他說,只求殿下給他留個全屍。”
這句話使楊元慶身子微微一震,半晌,楊元慶終於無可奈何地嘆息一聲,這是天意,他不可違之。
楊元慶從抽屜裡取出一隻紅色玉瓶,遞給了謝思禮,“這是粟特人的劇毒,叫做‘帕帕木’,入口即斃,你交給他,再告訴他,我會將他厚葬在北邙山,讓他安心去吧……帳內,屈突通披散着頭髮,向西北方向磕了三個頭,隨即盤腿而坐,他已沐浴,換了一身潔淨的白衣。
他的父祖是河西羌人,儘管他本人沒有在河西生活,但他知道先祖留下的規矩,必須白衣而去,不能帶任何飾物。
在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碗酒,旁邊就是那隻像鮮血一樣紅豔的玉瓶,只有一寸大小,屈突通端起酒碗聞了聞了,笑了起來,“這就是楚王殿下最好的蒲桃酒嗎?”
旁邊一名親兵道:“這就是我家主公的極品蒲桃酒,天下一共只有兩瓶,他知道屈突公好酒,特送給公一瓶。”
屈突通端起酒碗深深一聞,眯眼讚道:“好酒啊!得喝此酒,死而無憾,多謝楚王了。”
他咕嘟咕嘟將酒一飲而光,用烈酒洗去他體內的污垢。
“痛快!”
屈突通將酒碗往桌上重重一放,伸手取過玉瓶,擰開蓋子,他凝視着瓶子裡青綠色的粘稠液體,忽然仰頭長嘆一聲,“我屈突通走錯一次,就絕不能再錯第二次!”
他將瓶中毒液一飲而盡,‘啪嗒!’瓶子落地,屈突通自盡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