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元年冬,楚明帝接連下詔,改徭役制度、減免賦稅、推行兵役新政,得舉國上下一片擁戴。
朝堂之上多半仍是前朝舊部,雖不乏當初便一路追隨鏡辭的,卻也有不少靜觀其變明哲保身的中立派,可以說直到此刻他們纔是真正地信服了鏡辭的統治。
御書房。
通傳之後,東楚國史上最年輕的宰相董承軒踏進門內,“參見皇上。”
鏡辭放下手中的奏章,淺笑道,“不必多禮。”
董承軒起身上前兩步,自懷中取出一疊紙張,“這是臣數月來暗查後整理的。”
鏡辭接過來,翻閱數頁,臉上笑意漸深目光卻愈發冷厲,“很好。”
董承軒笑了笑,依舊是十分自如的模樣,“他們效忠的主子已經被圈禁,沒想到這些人還是不死心,只是到底不夠聰明,該要韜光養晦的時候偏還露了鋒芒。”
將手上的紙張重新摺好置於書案上,鏡辭復又笑道,“也好,倒省了日後再傷腦筋,不過……”
董承軒立刻會意,“的確,即便有萬全之策,一下子斬草除根也難免引人側目。”
鏡辭想了想,忽然揚聲,“元祿,傳令宣賢王進宮。”
楚鏡灝是在午膳後進宮的,聽宮女說皇上尚未離開御書房便往那邊走了過去,方走到院前就被守在那裡的元祿攔住,“奴才見過湘王殿下。”
鏡灝相當和氣地叫他免禮,“皇兄還在御書房內?”
元祿看看鏡灝,略有些爲難的樣子,“回殿下,皇上正與賢王殿下、宰相大人一同議事,命奴才在此看守不許任何人入內……”
鏡灝聞言心中難免有些不快,面上卻並未露出分毫,“我知道了。”
元祿想了想,“殿下有何事可需要奴才稍後代爲通傳?”
鏡灝搖頭笑笑,“不必,我先回去了。”
元祿也沒再說什麼,只恭聲道,“奴才恭送湘王殿下。”
並未走出多遠,就見得另外一條岔路上鏡涵走過來的身影,鏡灝忍不住微蹙了眉,那個方向……會從那個方向過來的人,多半是從別宮出來的吧。他閃身往後避了避,不欲與鏡涵照面,眼波流轉間已經有了幾分計較。
鏡涵的確也沒往鏡灝所在的拐角處的方向看過來,只是徑自走向了御書房。
鏡灝下意識地看過去,遠遠地只見得鏡涵對元祿說了句什麼的樣子,便輕輕鬆鬆地走了進去,一旁的元祿甚至連一個阻攔的動作都沒有。
到底……是不一樣的啊。
楚鏡灝幾乎是無意識地咬了咬牙,掌心也被自己攥得生疼。不論什麼時候,自己從來都是站在皇兄一方的,這一路也算是生死不計地跟隨,皇兄也的確待自己不薄,只是……
當初並未告知自己鏡涵“倒戈”的內幕,直到在乾元宮前兵戎相見的那一夜自己才和楚鏡潯一方的人一同知道真相,他不願意去想是不是皇兄到底是不肯完全信任他所以纔不在之前告訴他的,但是到底還是難免有種被劃在陣營之外的感覺。
而如今局勢已定,自己這個“湘王”依舊是被人不冷不熱地相待,就像這一次,他不知道御書房內議事的內容,然而,宰相也就罷了,畢竟也是當初一力支持皇兄的,但是像是四皇兄,當初充其量算是中立,如今竟也……
又往御書房的方向看了一眼,鏡涵的身影已經看不見了。鏡灝稍稍靠在身後的大樹上,輕淺而模糊地笑了一聲,呵,有的時候,他真的是不得不承認,自己真的有幾分羨慕那楚鏡涵啊……
回到寧王府的時候夜色已深,鏡涵穿過院落直接到了自己所居的清影軒,推開門就見得淺歌正在書案前翻着一本醫書,似乎是聽見了開門的聲響,擡起頭往門口的方向看了看,放下手裡的書起身迎了上去,“和皇兄聊到這麼晚?用過晚膳沒有?”
鏡涵一把將她摟過來,閒話了幾句,只說一起早些休息。
淺歌將書案上幾本書冊收好,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了口,“鏡涵,你是不是……有心事?”
鏡涵微微一怔,自己已經在盡力掩飾了,沒想到還是逃不過淺歌的眼睛,想想也沒有什麼隱瞞的必要,便也就直說了,“我今天,又去了別宮那邊。”
淺歌並不顯得太過意外,“鏡涵,我並不想幹涉你,但是……”驀地想到大婚前鏡辭對自己說的,鏡涵太心軟這一點很可能在將來成爲他致命的弱點,不由得輕聲嘆息。
鏡涵似乎沒聽見她這話似的,臉上露出了些不忍,“三皇兄還是一句話都不肯和我說……”
淺歌上前一步,輕聲道,“咱們私下說話也就罷了,在他人面前可是萬萬不能再稱‘三皇兄’了。”
鏡涵點點頭,“我知道的,淺歌,我並不想惹皇兄不快,更明白他所有的思量,但是……”他轉頭往窗外看去,語氣裡有十足的感慨,“三皇兄那麼驕傲的人……”如今筋脈盡斷甚至不能自如地站立,只能依靠輪椅生活,更可況,鏡辭已經下令,不準任何人前往別宮探望,被圈禁起來只有兩個粗使丫頭也沒有貼身的下人伺候,怎麼想都是……“與其這麼活着,還不如死了痛快些。”
淺歌看着他臉上的神情,那一句“讓他活着纔是皇兄的目的”到底沒能說出口,卻沒想到鏡涵重新轉過頭,揚了揚脣角卻是笑得極爲勉強,“我也明白這就是皇兄所願,只是有的時候還真的是覺得他……太殘忍。”
淺歌搖搖頭,“但是你還是可以理解皇兄的不是嗎?”
沉默片刻,鏡涵嘆口氣,“嗯。時辰不早,咱們就寢吧。”
冬日裡的天氣愈發地冷了起來,趕着皇兄又一次將承軒叫到御書房議事的時候,鏡涵拿了一小壺酒再次到了別宮那一處,打點好門口看守的人,舉步走了進去。
鏡潯正坐在院內葉子已經掉光了的樹下,面無表情的樣子,聽見漸近的腳步聲似乎連擡頭看看來者何人的興致都沒有。
鏡涵湊了過去,在他的輪椅前緩緩蹲下,微微仰起頭,“三皇兄,天寒地凍的,近來無事的話便不要在院子裡坐着了。我帶了些酒來,不如喝一點暖暖身子吧?”
本來以爲鏡潯會一如既往地沒有任何反應,卻不想他淺淺地嘆息了一聲,“以後不要來了。”
鏡涵拿着酒壺的手指一僵,怔怔地盯住鏡潯,“三皇兄?”
鏡潯竟然笑了笑,“這‘三皇兄’我當不起,以後便也不要再叫。”看着鏡涵急欲辯駁的神情,脣邊的笑意更濃了幾分,“本就是成王敗寇之事,我一個輸家都沒有如此介懷,你又何必?”
似乎有很多話想說,一時間卻是什麼都說不出來,沉默了半晌,倒是鏡潯又繼續道,“再說,執意一再違背那人的意思很好玩嗎?”
過了好一會兒才消化了鏡潯話語中的含義,鏡涵的語氣更加急促了幾分,“三皇兄,我……”
鏡潯稍稍別過了頭不再看他,只說了句“你走吧”便不再言語。
走出別宮的時候只覺得天色異常陰沉,心中亦是煩悶異常,嘆口氣正欲前行,就看到不遠處站着的楚鏡灝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鏡涵心中一沉,雖然不太明白究竟爲何,但是楚鏡灝對他一貫有幾分敵意這件事他是知道的,也不知道他在這裡站了多久,不過顯然自己從這別宮中出來是逃不過他的眼睛了……
想了想,還是硬着頭皮走到了他的眼前,“見過六皇兄。”
楚鏡灝斂了笑容,看看鏡涵,又看看他身後別宮緊合着的院門,“不是第一次了吧?”
他的語氣太篤定,以至於鏡涵都覺得自己根本沒有否認的必要,“我……”
楚鏡灝似乎也沒打算等他的回答,只冷下了聲音,“你還記不記得,皇兄是怎麼下的命令?”說着欺身向前,極富壓迫性地道,“楚鏡涵,你這是抗旨!”
鏡涵稍稍往後退了一步,忽然之間竟然有些恍惚起來,張了張嘴,竟然不知道該怎麼接話,是啊,現在再違背皇兄的意思,就不僅僅是“不聽話”而是“抗旨”了啊……
見鏡涵不說話甚至整個人都神遊天外的樣子,鏡灝重重地咳嗽了一聲,“楚鏡涵,我只提醒你一句好自爲之,不要仗着皇兄疼愛你就毫無顧忌地爲所欲爲!”
鏡涵這纔回過神來,也辨不清鏡灝話中的含義,只是本能般地迴應,“鏡涵知道,謝六皇兄教誨。”
鏡灝淡淡地“哼”了一聲,很快拂袖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鏡涵只覺得自己心裡本來就沉沉的東西似乎更重了幾分,他應該會把這件事告訴皇兄吧,皇兄他……應該會很生氣吧?
眼前飛快地閃過鏡辭滿是怒氣的眸子,只覺得通體生寒,鏡涵想,其實他並不是很怕皇兄會責罰於他,但是他真的怕,看見皇兄失望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