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府。
鬚髮皆白的嚴嵩坐在榻前,緊緊抓着夫人歐陽氏的手,眼中焦急流露無遺。
歐陽氏自去年得病,時好時壞,如今天氣一冷又每況愈下,有時候一睡過去就是一天,連大夫也開不出方子,只隱晦地說讓歐陽老夫人多多休養。
但嚴嵩如何肯接受這個結果,他與歐陽氏少年結髮,至今六十餘年,沒有一天紅過臉。
在他最窮困潦倒的時候,歐陽氏在一旁,風雨同舟,不離不棄。
在他飛黃騰達的時候,也是歐陽氏陪着他,見證了無數風光。
少年夫妻老來伴,臨了老了,妻子卻有可能要先於自己而走,嚴嵩滿心悲涼,看着昏睡過去的歐陽氏,手微微顫抖着。
“阿蕙,我也沒幾天好活了,你得等等我纔好啊……”
“爹!”嚴世蕃風風火火地闖起來,不料想看到這個情景,只得把聲音壓低了些:“爹,裕王府……”
他只說了半句,嚴嵩就明白過來,低低斥道:“你先出去,我與你娘說幾句!”
嚴世蕃皺眉:“爹,我有急事!”
言下之意,不說完他就不走了。
嚴嵩嘆了口氣,放開歐陽氏的手,慢慢起身朝外面走去。
“到底怎麼了,大半夜的?”
嚴嵩畢竟年事已高,步履緩慢,從內室走到廳堂就花了不少時間,嚴世蕃跟在後面,早就有些不耐煩。
“剛我們安在裕王府的眼線來報,說朱翊鈞出去玩,結果給走丟了,眼下裕王府那邊還沒敢聲張!”
嚴嵩愣了一下:“那,快讓五城兵馬司的人去幫忙找,我這就進宮稟告皇上!”
“爹你瘋了吧,裕王府的事情,你操什麼心,你忘了我們支持的是景王!”嚴世蕃冷冷一笑:“依我看,棒打落水狗,我們也派人出去找,如果先找到人,一不做二不休……沒了這個皇孫,我看裕王還倚仗什麼!”
“嚴世蕃你在說什麼,你鬼迷了心竅了?”嚴嵩聽明白他在說什麼,不由驚喘了口氣,手指顫巍巍地指着他。
“爹,是你老糊塗了,你自己想想,皇帝本來就屬意景王,只是礙於祖訓和百官的言論不好開這個口,這才暗示我們多跟景王親近。”
“現在有一個大好的機會擺在面前,就看我們會不會利用了。”
“裕王府本來就子嗣單薄,沒了這個世子,我看幾年之內都不會有了。”
“皇帝成天吃丹藥,身體早就大不如前,我們也該爲自己打算打算了。”
嚴世蕃也不着急,一句一句,慢慢地說完,給自己老爹足夠的反應時間。
但嚴嵩聽完,只是久久地沉默。
興許是年紀太大了,他畢竟已經過了八十,是別人眼中的耄耋之齡,又興許是因爲髮妻的病重,讓他近來覺得越發心力交瘁,也越發地想息事寧人。
回想這數十年來的光景,他不是不會後怕,只是很多事情一旦做了,就無法回頭,只能繼續走下去,直到終點。
那麼,什麼時候纔是終點?
嚴世蕃是他與歐陽氏唯一的兒子,聰明絕頂,可也狠毒絕頂,手段心機不遜於任何人,自己在的時候,還能庇佑他,萬一自己不在了呢?
他慢吞吞地開口:“裕王和景王,你覺得哪個希望大些?”
“皇帝心思莫測,誰也猜不着,但我們可以讓景王成爲希望更大的一個。”
嚴嵩盯着櫃子上一個永樂梅枝青花瓶彷彿出了神,答非所問道:“你娘自小最溺愛你,什麼都順着你,不讓我管教,這才養成你今日這般的性子,萬一我倆都走了,你要是有個差池,九泉之下,我如何向她交代?”
嚴世蕃心道他老子莫不是魔怔了吧。“爹,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嚴嵩嘆了口氣,直起身子,幽幽道:“要麼不做,要做就做絕了,我這就進宮稟告皇上小世子失蹤的消息。”
嚴世蕃一愣:“稟告皇帝作什麼?”
嚴嵩慢慢道:“告訴皇上,我們聽說小世子失蹤了,着急不已,可礙於大臣不得與皇子結交,又不好去詢問裕王,只好入宮覲見,請皇上示下。”
嚴世蕃隨即反應過來,豎起大拇指:“爹,你可真不愧是宰輔之首,薑還是老的辣啊!這麼一來,皇帝必然因爲裕王的隱瞞而心生芥蒂,我們也會因爲忠心耿耿而獲得皇帝好感。”
嚴嵩嘆了口氣:“若不是你收了那麼多賄賂,害了那麼多人,爲父何苦到了這般年紀還要鑽營這些事情……去找世子的人派出去沒有?”
嚴世蕃陰惻惻:“早就派出去了,這會子差不多也有消息了,爹,我送您出去。來人,備車馬,老太爺要進宮!”
嚴嵩就着兒子的手站起來,花白的鬍子一抖一抖:“你進去看看你娘,她也該醒了。”
“是是,兒子這就去,您放心吧!”
裕王府。
裕王正妃在幾年前就病逝了,現在的繼妃陳氏同樣體弱多病,大多時候都避居在府中,很少露面,掌管着裕王府上下內務的,實際上是側妃李氏。
眼下,李氏正獨坐一隅嚶嚶低泣。
而裕王朱載垕則搓着手掌,焦躁地在廳堂內走來走去,只差沒把地磚踩出個窟窿來。
高拱被他晃得頭昏眼花,忍不住道:“殿下先坐下罷,稍安勿躁。”
裕王被他說得不好意思,想報以一笑,又笑不出來,表情顯得有點古怪:“讓老師見笑了,我心裡急得很,唉,只有這麼個兒子……”
他有點語無倫次,高拱卻很能理解他的心情。
這位裕王殿下,十六歲就被趕出來開府,而今將近八年,每天過得那叫一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上有喜怒無常的老爹,旁有虎視眈眈的兄弟,下還有落井下石的嚴嵩父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壓力過大,裕王成親多年,也納了不少侍妾,可一直子嗣單薄,只有朱翊鈞健康長大。
可如今連這唯一的小世子也不知去向,怎能不叫人揪心?
更重要的是,當今皇上未立太子,對大兒子更沒什麼好臉色,惟獨對這個小孫子還時有誇獎,對於有心人來說,這也算是一個信號。
“要不,我這就進宮去稟報父皇,求他讓五城兵馬司……”
“萬萬不可!”
打斷他的是一直沒出過聲的陳以勤。
他與高拱皆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也都是裕王府講官,不同的是高拱爲人更加強勢,也更得裕王依賴。
裕王是個軟脾氣的,被這麼一搶白也沒發火,只是有些錯愕。
“殿下見諒,下官這麼說是有理由的。”陳以勤解釋道:“時候不早了,如今宮門早就落鎖,貿然進宮驚動皇上,後果猶未可知,只怕殿下就得先受一頓訓斥。”
裕王想起自己老爹,好不容易鼓起來的勇氣馬上縮了回去。
陳以勤又道:“再者,五城兵馬司指揮使曹析是嚴世蕃的人,就算由他去找人,只怕小世子本來沒危險的,反倒要危險了,馮保興許也想到了這點,才只回稟了這邊,而沒有直接去找曹析。”
“正甫說得有理,我們自己先找找,等天亮了實在找不到,再進宮覲見。”高拱起身道,他何嘗不知事態緊急,可裕王與李氏已經手足無措了,再多一個也於事無補,所以只能捺下焦躁,安撫衆人。
因陳以勤與高拱二人都是近臣,李氏無須避嫌,所以一直在旁邊聽着,此刻聞言,擦了擦眼淚,哽咽道:“兩位先生所慮甚是,但世子是殿下唯一的子嗣,不得不慎重起見,如果不能找五城兵馬司的人馬,那能不能求助於錦衣衛?”
高拱想了想,搖頭:“自陸炳死後,新任錦衣衛指揮使劉守有明哲保身,除了皇上,誰也喊不動他。”
陳以勤皺眉:“難道裕王府有事,他也不幫?”
高拱冷笑:“你當誰都和陸炳一樣有靠山麼,連陸炳都被人毒死了,劉守有敢不小心嗎?”
他們口中的陸炳,正是有明一代唯一的三公兼三孤,嘉靖皇帝的奶兄弟,集尊榮於一身的前錦衣衛指揮正使,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去年不明不白地暴死在家裡,嘉靖震怒,要求徹查,至今也不知道查出個什麼結果來。
陳以勤默默嘆氣,不再說話。
府裡的人手大多派出去找人了,兩位老師一沉默下來,整個廳堂頓時安靜得有點滲人。
李氏悲從中來,忍不住哭出聲。
裕王怔怔坐着,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高拱見他們垂頭喪氣,正想說點什麼,冷不防外頭傳來一聲高喊:“小世子回來了!”
四人一激靈,不約而同站了起來,往門外奔去。
裕王府外。
趙肅打量着這更像鬼屋的宅子,如果不是門口昏黃燈籠映出的“裕王府”三個字,和朱翊鈞信誓旦旦的指認,他絕對不會認爲這是皇帝兒子的府邸。
從大門的裝飾和門口這兩座石獅子來看,這幢宅子估計也曾經富麗堂皇過,只是久不打理,風吹雨打,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堂堂王爺混成這副德行,也算是一種境界了。
這要是放在後世,只怕連個二流官員的家都比他好看。
更奇怪的是,裕王府大門緊閉,門口連守衛也沒有。
“你家的人呢?”
“他們肯定出去找我了,都怪你,那麼晚纔回來,母親肯定要訓我了。”
小屁孩玩得累了,揉揉眼睛,腦袋抵着趙肅的頸窩,不肯下來。
趙肅嘴角一抽:“要不是你非要鬧着去看勞什子雜耍,怎麼會這麼晚?”
還好意思怪他。
兩人看完雜耍,小娃兒又吵着要吃驢打滾和豌豆黃,結果兩人在大街小巷中穿梭,差點沒把趙肅累趴。
始作俑者則從頭到尾都被人抱着,完全不用自己走路。
朱翊鈞明顯沒在反省,小腦袋一點一點,已經進入瞌睡狀態了。
趙肅嘆了口氣,認命地上前敲門。
不到片刻,便有人來開門。
對方一見朱翊鈞,先是愣了一會兒,又欣喜若狂,回頭朝內喊道:“小世子回來了!”
於是,就出現了先前的一幕。
趙肅抱着朱翊鈞,任由四雙虎視眈眈的眼睛上下打量。
旁邊有人伸手要來接過世子,奈何小娃兒緊緊摟着他的脖子,睡熟了也不肯鬆手。
趙肅苦笑:“王爺,王妃,請恕在下無法行禮。”
天知道他的手早就酸得麻木了。
李氏雖然心疼兒子,可也不是不識大體的,聞言笑道:“這位公子可是護送了世子一路?請入內奉茶吧。”
裕王反應過來,忙道:“對對,先進來再說。”
這位王爺還真沒有架子,趙肅心道。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hkellemay童鞋的地雷,謝謝大家的回帖,我都一個個看了,不過實在沒時間一個個回,今天忙得連喝口水的空隙都沒,現在又要去碼字了,明天才能保證更新,慘絕人寰……
——當裡個當——
嚴嵩不是白混的,很黑很強大。
嚴世蕃不是吃乾飯的,咱要做就做最壞的事。
嘉靖不是沒煩惱的,2個兒子沒一個像他。
裕王不是沒脾氣的,誰不讓我納美貌側妃我跟誰急。
李氏不是柔弱的,咱以後敢指着萬曆的腦門兒咆哮。
高拱不是強勢到底的,將來碰上徐階就有得玩。
馮保不是沒品味的,做太監也要做一個愛錢愛古董愛文化的三好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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