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承蒙惠顧,三文錢一根!”

“這個顏色太老,最多隻值一文錢!”

“我這攤子是小本經營,恕不還價!”

“我手上這根,明明比其它的都小,怎麼就要三文錢了!”

“這位小公子,我看您衣着華貴,不至於連兩文錢也給不起吧?咱做點生意也不容易啊!”

“一定要三文錢?”

“是的!”

“那我買二十根,給你二十文好了!”

“啊?”

誰家小孩這麼有才啊?

趙肅聽得噴飯,擡眼一瞧。

一個粉雕玉琢,裹着雪狐裘的小娃娃,正一板一眼地跟小販談論價格。

談論的對象是……

二十根糖葫蘆。

偏生那小孩兒神情特認真,瞅得糖葫蘆小販壓力很大。

“我說小公子,您就別作弄我了,你,這……”

看在對方打扮華貴的份上,指不定有大人在附近,小販沒敢發火,只是哭喪着臉。

“一文錢一根,二十根,是二十文喔!”

小孩兒嚴肅道,可惜閃閃發光的眼睛出賣了他,視線黏在糖葫蘆上,只差沒流口水了。

白白嫩嫩的臉蛋被寒風颳得染上一層紅霞,越發襯得玉雪可愛。

小販想了想,忍痛道:“算了,一根兩文賣你好了!”

漫天要價,落地還錢,他歡天喜地說:“那我要一根!”

小販瞪大眼:“你不是說要二十根嗎?”

小孩兒無辜道:“我一個人吃一根就夠了,爲什麼要二十根?”

小販嘴角抽搐,面容扭曲。

那頭朱翊鈞興高采烈地摸遍身上,赫然發現自己臨出門前母親親手掛在他身上的小荷包不見了。

眼看小販的臉越來越黑,小孩兒也泫然欲泣,趙肅終於伸出援手。

“三文錢,我買一根。”

“好嘞!”小販笑顏逐開。

趙肅接過糖葫蘆,遞給小娃兒,順道捏了捏粉嫩的豆腐臉。

朱翊鈞瞅着紅彤彤的糖葫蘆,也顧不上這人的無禮,張嘴就是一口。

“好吃麼?”他擡起頭,那個幫自己付了帳,長得很好看的書生正笑睇着他。

馮大伴說過外面的人都是庶民,不用和他們說話的。

於是朱翊鈞沒理他,繼續埋頭啃糖葫蘆。

“你叫什麼名字,你家大人呢?”

不理他。

“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咔嘣,咔嘣,酸酸甜甜真好吃……繼續不理他。

趙肅越發想逗他:“不理我啊?京城雖然是天子腳下,還是有許多人牙子的,尤其像你這樣白白嫩嫩的小孩子,一般會被賣到山溝溝裡煮了吃。”

朱翊鈞終於有點害怕了,他雖然聰明伶俐,卻畢竟才四歲,平日也不常出門,今天好不容易出來一次,結果因爲自己貪玩亂鑽,被人流一衝,就跟馮保他們走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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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回家!”他扁扁嘴。

趙肅撲哧笑了,彎腰抱起他:“你家在哪兒,我送你回去。”

回答他的是朱翊鈞咕咕叫的肚子。

小孩兒對上趙肅帶笑的眸子,兇巴巴道:“不準笑!”

他本想從對方身上掙扎下來,可小胖腿早就酸得不行,象徵性地扭一扭,也就任由別人抱着了。

“好好,不笑,”趙肅覺得這娃兒真是好玩極了,簡直比當年的小元殊還好玩。“要不要去吃餛飩?很香的喲。”

“要!”一聽有吃的,朱翊鈞小朋友立馬兩眼放光。

趙肅帶着他在附近的餛飩攤子坐下,要了兩碗餛飩,見小孩兒狼吞虎嚥,忍不住摸摸他的頭:“慢點兒吃,沒人和你搶。”

“戶滾摸額頭(不準摸我頭)!”朱翊鈞喊得很有氣勢,可惜餓得狠了,色厲內荏。

趙肅笑眯眯當沒聽見:“你一個人跑出來的?沒大人跟着嗎?”

“走散了!”小孩兒吃飽喝足,小舌頭舔舔嘴脣,又摸摸肚皮,打了個飽嗝,像只饜足的貓咪。“你送我回去,我讓他們賞你!”

“賞我什麼?”趙肅饒有興致。

朱翊鈞認真想了一圈,發現自己家還真沒什麼東西可以賞給別人的,氣勢不由低了一半:“我回家問父親去……”

趙肅隨口開着玩笑:“隨便賞點金銀財寶就好了。”

“你是讀書人嗎?”

“是啊,怎麼?”

朱翊鈞瞪大眼:“爹爹的老師說過,愛錢的讀書人都不是真正的讀書人。”

趙肅有點意外,他本以爲這小孩兒只是出身優渥,但現在看來,興許是官宦人家了。

“你家在哪兒?”

“我不記得了。”

“那你記得你父親姓甚名誰麼?”

“嗯嗯,知道。”

“?”

“但是不能告訴你。”

“……”趙肅嘴角微微一抽。“那我走了,你在這兒等你家人來接你吧。”

說罷作勢鬆手,頓覺衣襟一緊,小娃兒已經揪着自己的衣服,大有你敢拋下我,我就大叫的架勢。

“你要帶我回家!”臉頰氣鼓鼓的,越發像個包子了,水汪汪的眼睛蘊上淚意,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不然我讓大伴砍了你!”

趙肅無奈,小小年紀就這麼霸道,長大了怎麼得了?

“好好,砍了我罷,看誰還帶你回去。”

朱翊鈞癟着嘴,抽了抽鼻子,像是下一刻就要爆出驚天動地的哭聲。

趙肅可不希望兩人因此被圍觀,只能繼續哄着小屁孩:“別哭別哭,一會兒送你回家的路上,順便帶你去買捏麪人兒,五顏六色的,可好看了。”

小孩子總是很容易被新鮮事物吸引,於是終於妥協,說出自己家的名字:“裕王府。”

“什麼?”趙肅懷疑自己聽錯了。

“裕王府!”朱翊鈞看見趙肅吃驚的神色,又得意起來:“你要送我回家,不然就治罪!”

“哎喲,在下好害怕!”趙肅再度抽抽嘴角:“那咱們還是趕緊回去,不要去看捏麪人兒了。”

“要看要看要看!”小屁孩終於撕下僞裝的老成,徹底暴露年齡,只差沒耍賴打滾了。

於是京城冬至夜,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趙肅苦命地抱着一個小屁孩緩步前行。

爲了轉移他的注意力,趙肅繼續剛纔的話題:“有錢,纔可以買柴米油鹽,讀書人也要吃飯,怎麼能說愛錢就不是真正的讀書人呢?聖人也說過,富貴功名,是大家都向往的,只要用光明正大的手段去取得,就是君子。”

因爲對着小孩兒說話,他只能把簡短的文字拆成直白的話來講,饒是如此,朱翊鈞也聽得雲裡霧裡,似懂非懂。

“可是爹爹的老師說過,錢財會讓人喪失信念和鬥志。”

“能讓人喪失信念和鬥志的只有自己,不是那些外物。”趙肅覺得這種話題對他來說實在過於深奧,便問:“剛纔的餛飩好不好吃?”

小孩兒誠實地點點頭。

“無論是誰,只有有錢了,才能吃好吃的餛飩,才能讓百姓過上好日子,有了錢,大家吃飽穿暖,不會凍死餓死,也不用爲了搶一塊餅打架,天下就太平了。”

趙肅儘可能用簡單的話來解釋,但他覺得這種話題對於小孩子來說應該沒什麼吸引力,正想哄他看花燈,卻聽見朱翊鈞問:“有人餓死嗎?他爲什麼不吃餛飩呢?”

趙肅失笑,心道幸好你現在還不是皇帝,否則又多了個“何不食肉糜”的千古笑話了。

他見時辰還早,便一面向他講起前些年長樂縣水患的事情來。

朱翊鈞小朋友再聰明,畢竟也只有四歲,又是出身不凡,哪裡會記得自己家的具體地址。

趙肅沒奈何,只好邊走邊向路人詢問裕王府的所在。

一大一小說得起勁,逛得開心,渾不知那邊已經有人快急瘋了。

馮保覺得自己今天出門肯定是沒看黃曆。

裕王的兒子,當今皇上唯一的孫子,在他手上走丟,這是個什麼罪名,他想也不敢想。

要說其實也不能怪他,誰讓小皇孫一年到頭都被關在府裡,好不容易出來一趟,當然跟放出籠子的小鳥一樣,他們人手再多,也不可能攔着他不讓走,結果小皇孫身形矮小,又盡往人多的地方鑽,不一會就從馮保手上掙脫,跑得不見蹤影。

如果找不到人,充軍流放興許還是輕的,說不定要被凌遲或齊市,株連九族。

腦袋裡胡思亂想着各種後果,馮保哭喪着臉,就差當街大喊三聲小祖宗您就別玩我了趕緊出來吧。

但他還是保留了一絲理智,不敢驚動五城兵馬司,只是先派人回裕王府稟報,又讓跟着出來的人四下尋找。

早年嘉靖的幾個兒子,有的英年早逝,有的幼年夭亡,最後就剩下兩個,當今裕王和景王。

但就是這麼兩個僅有的兒子,嘉靖也不待見,大臣起碼隔幾天還能見上皇帝一面,而兒子一年到頭也看不到老子幾次,逢年過節收不到什麼賞賜不說,連到手的歲俸也常常短斤缺兩。有一回,裕王甚至要左挪右借湊了一千五百兩賄賂嚴世蕃,才收到自己遲了三年的歲俸,此事曾被嚴世蕃引以爲傲,到處炫耀,鬧得人盡皆知。

相比之下,景王的境遇則要好上許多。

要知道像嘉靖這樣權柄在握並且猜疑心極重的皇帝,是不會樂意過早立太子的,加上早年所立的太子沒多久便病逝了,他覺得自己克妻克子,越發不肯立嗣,誰勸也沒用,對兒子的態度堪比後爹。

但再怎麼苛刻,如無意外,在皇帝駕崩之後,帝位還得從這兩個兒子中來選,皇帝雖然沒有明確的態度,但這並不影響大臣們押籌碼下注,選擇一個來投靠。

嚴嵩父子選擇的是景王。

於是就可以想象得到了,在嚴嵩父子把持的朝廷上下,景王的歲俸自然按時到手,且一分不少,而裕王,堂堂一個王爺,居然要靠賄賂才能拿到自己的俸祿。

能在朝廷上混得久的,有哪個不是人精,皇帝不喜歡裕王,嚴嵩父子也不喜歡裕王,誰還敢不要命地往前湊,因此惟獨裕王府的門庭冷冷清清,一年到頭也沒幾個人上門。

但朱翊鈞畢竟有些不同,他雖然是裕王的兒子,可也是嘉靖唯一的孫子,上回小皇孫四歲生辰,皇帝還賞賜了東西下來,如果失蹤的消息傳了出去,難保會有什麼後果。

再者五城兵馬司指揮使是嚴世蕃的人,屆時如果是他們先找到小皇孫,說不定會爲了景王做出什麼事來,所以儘管馮保急得六神無主,卻不敢大肆宣揚。

那一頭,趙肅手裡抱着個重得要死又不肯自己下來走的小屁孩,走得雙腿都快沒知覺的時候,就聽見朱翊鈞指着前面一處宅子大聲嚷嚷:“那裡就是我家!”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逐流童鞋的地雷,謝謝大家的回帖和支持!

這章全是兩人的戲,就不插隨筆來煞風景了,分量足夠吧。

注:朱翊鈞小屁孩口中的大伴就是指馮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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