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烈這麼想着,他這個二總管當了許多年,眼看着大總管快要告老還鄉,結果小王爺的王妃帶來的陪嫁裡又有一個精明能幹的僕人,原本穩拿的大總管之位現在出現了變數,因此,他想要再爲律王做些什麼,以確保大總管之位,百分之百的落在他的身上。
倚着花窗的鳳歌則完全沒有注意到這邊發生了什麼,如果她的內心可以被投影具現化,那麼,將會是一場堪比火山爆發、大地震動、怒海狂嘯的場景。
而導致這般劇烈心理變化的起因就是:關林森在她的要求下,將昨天晚上她對林翔宇做了什麼原原本本的全部說了出來。
鳳歌的問題是:“我對林翔宇做了什麼?他什麼這麼怕我?”
因此,關林森只回答了她與林翔宇之間的部分情節,後半部分沒有說,因爲暗衛的職責是有一答一,不要自由發揮。
聽說江湖上有一個叫“萬事通”的人,只要給錢,無論問他什麼問題,他都會一一解答,但是,這個“萬事通”行蹤飄忽,根本不知道上哪裡可以找到他。
如果他現在出現在這裡,鳳歌願意出五十兩,如果能賒賬的話,出一百兩也可以,去買一個答案:
“被無意間調戲的男人被嚇病了,我該怎麼辦,在線等,挺急的。”
但是現在這個能解決問題的人不在這裡,就只好自己想辦法了,鳳歌悠悠嘆了口氣,也許弄清楚事情的起因才最重要。
仔細回憶自己從城外遇到林翔宇開始,吃過的東西,碰過的東西,看到的東西……
吃的東西與金璜一樣,她沒有任何異常。
碰過的東西也與金璜一樣,看到的東西,也沒有什麼特別,到底是哪裡出的問題呢?
鳳歌想了半天,也不明所以,此時,林翔宇的臥室門打開,他穿着挺隆重,一徑向正廳走去了。
病得這麼重,還要工作嗎?鳳歌對他生出無限的同情,想起自己的父皇曾經在重病高燒之餘也曾徹夜批閱邊關八百里加急的軍報,想想自己未來少不了的加班,不由得又是長長嘆了一口氣。
林翔宇剛走進正廳,雷烈便站起身:“可算好了,走吧,別讓王爺等急了。”
律王的話,在這豐縣的一畝三分地比起聖旨只怕還管用些,林翔宇只得喏喏依從,跟在雷烈後面向王府走去。
院子裡這下更安靜了,連虎子都不知去向,鳳歌發現,林翔宇昨天帶她們進的裝滿了各種小雕像的房門竟然開了,也許是僕婦打掃完,忘記上鎖了吧?
不如去替他把門關上,也省得有貓兒狗兒的把東西打壞了。
鳳歌這麼想着,便往那屋子去了,站在門口就看見,赫然有一個雕像已經摔在了地上,她不由得一驚,本能的想關了門,絕不踏進去,免得惹禍上身。
但是,在雕像中似乎藏了一個什麼東西,白乎乎的,一半在外面,一半還在雕像裡。
“我不碰,我就看看。”鳳歌環顧四周沒人,躡手躡腳的進了房,好像生怕驚動了這一屋的雕像似的。
不看則已,一看,她皺着眉頭,向後退了一步,這雕像是三個人皮雕像之一,恐懼讓她想要離開,但是那半掩半露的紙條卻讓她產生了十分的好奇。
最後,好奇心戰勝了恐懼感,她上前,蹲在地上,小心的將那張紙條抽出來,上面用暗紅色的硃砂寫着一串字:庚辰年臘月三十亥末三刻
若是別人還未必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但是,鳳歌一看,心中便是一顫,這行字寫的不是別的,正是她的生辰八字。
皇族中人詳細的生辰八字,從來都是秘密,只記於皇家玉牒之上,絕不會流傳至宮外,以免引來不軌之徒使用巫蠱之術行魘鎮。
鳳歌身爲大公主,天命的儲君,自然皇家相關部門更是慎之又慎,今日竟在這巴國行腳商處得的人皮娃娃裡看見了自己的生辰八字,焉能讓她不大驚失色。
待她冷靜下來,想着也許不過是巧合,天下人這麼多,同年同月同時生的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她將字條翻來覆去的看了幾回,除了生辰八字,再沒別的。
“難道是製作這三個娃娃的時間?”鳳歌此時好生髮愁,心想若是沒有將金璜趕走就好了,起碼還有人可以商量商量。
轉念一想,昨夜自己那般失態,會不會是因爲中了詛咒?
鳳歌頓時又緊張起來,原本堅信着世間根本沒有什麼妖魔鬼怪的她,對自己的世界觀產生了懷疑,雖然這個只有時辰,沒有姓名,但是……
萬一它產生效力有個範圍呢?比如,距離它方圓幾丈之內無差別全方位中招?
想到這裡,鳳歌更加驚慌,她連包袱都忘記拿,就跑出了縣衙,小縣城的正午時分,街上都沒什麼人,大家各回各家吃飯去了。
也沒人對縣衙裡跑出個漂亮大姑娘表示驚訝和指指點點。
她在街上走了幾步,被正午的大太陽在頭頂上曬了一會兒,害怕的情緒似乎也隨着熾烈的陽光一同消散,鳳歌這纔想起來包袱沒拿,想折回去,就聽見前方不遠的拐角處似乎有人在誶論着什麼。
走過去便看見一個極其氣派的府邸,門口人來人往,熱鬧非常,鳳歌信步走過去擡頭一看,正門口的門楹上端端正正三個大字“律王府”。
硃紅的大門旁兩邊各站四個全身甲冑的士兵,看着那身材和氣勢,絕不是尋常家奴。
這位王叔是當今聖上,鳳歌親爹的親弟弟,在他剛剛登基沒多久的時候,位於北方的燕國覺得這皇帝立足未穩,很好欺負,便揮師南下,向恆國發起進攻。
邊關將士幾乎抵擋不住,最後,滿朝武將束手,竟是這位律王叔主動請纓,率軍往北境前線殺退敵軍。
得勝班師之後,他從那些精英士兵中優中選優,挑出了最忠心於他,也是功夫最爲了得的人做了王府的家丁護院。
世人皆知,律王府裡的那些下人們,可不是好惹的,那一個個,可都是在沙場上真正砍過人腦袋,見過血的。
律王爺功高卓越,當今聖上便免了他每年春秋朝覲之禮,只是三年一次的大朝覲纔會來一次,想起上回見到律王叔的時候,自己才十一歲,乳臭未乾的小丫頭模樣,只怕現在律王叔認不出來。
鳳歌放心大膽的往人羣裡湊,想聽聽他們在說什麼。
“奇怪,林知縣怎麼進去了?”
“對啊,當聽說他元宵的時候竟然就送了一副字給王爺,從此再也沒聽說他與王爺有過來往。”
“莫不是他想升官發財,求王爺指路?”
“你沒見着是二總管雷烈把他引進門的嗎?這待遇,不像是他上趕着求人,倒像是王爺請他。”
議論紛紛,皆是類似的論調。
王府門口實在人太多,鳳歌決定往別處走走,隨意走了幾條街,在一處偏僻的地方,竟然立着一座道觀,牌匾上寫着“四象觀”。
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道觀門口冷冷清清,人說門可羅雀,這門口的地面過於乾淨,連鳥雀也不樂意往這裡。
想到從人皮娃娃裡發現的那張紙,一向堅持相信着科學的鳳歌,忽然決定到道觀裡上炷香,順便把那張邪性的紙給燒了。
進門之後,鳳歌才發現,這紫竹觀不是一般的小,別家道觀再怎麼也該是正中爲正殿,供着三清並玉皇,兩旁邊爲偏殿,或供月老或爲知客廳,而這道觀,竟然連正殿也沒有,只有一個神龕,裡面供着的也不是玉皇和三清,而是青龍白虎朱雀玄武。
鳳歌平日裡也讀過關於民間的風俗和信仰之類的文獻書籍,只知上古時代有拜四靈的,至今應早已具現化爲人形,哪裡還有直接拜這四靈的。
正在她站在神龕前發愣的時候,一個道人從矮牆後面轉悠出來,似乎是剛從茅廁出來,正哼着歌系褲帶。
他頭一擡,正與鳳歌四目相對,整個人都僵住了,兩手還保持着系褲帶的姿勢。
非禮勿視,鳳歌多年來受到的教育便是在別人尷尬的時候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她仰頭望着牆邊的柳枝,念道:“嫩綠點點凝枯枝,美哉美哉。”
她的眼睛餘光瞟着道士已經收拾停當,這才雙目平視,看着道士:“想必您就是此間觀主?失敬失敬。”
道士也假裝好像剛剛纔與她打照面似的,身子微躬行禮道:“無量天尊,貧道稽首了,不知女施主今日前來是問卜消災,或是進香許願?”
兩人心照不宣,假裝剛纔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鳳歌認真的問道:
“本想進香,但見觀中只有四靈,不知是何說法?”
“女施主請先上香,之後貧道可爲女施主慢慢解釋。”道人從一旁取來三枝清香,在燭火上點着了,才遞給鳳歌,鳳歌接過,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後,將香插進香爐之中。
道人將鳳歌請至後面一處房舍之中,屋裡陳設極其之簡單,牆邊有牀榻,榻上的矮几兩邊,各有一隻蒲團。
道士燒了水,爲鳳歌倒上。
“小觀素日沒什麼人來,雖有茶葉,卻也是隔年舊茶,還不如清清靜靜喝這梅花上收來的雪水。”
鳳歌笑道:“看不出道長也是如此雅緻之人。”
憑良心講,這位道士與雅緻這個詞之間的距離,大概像最西端的夏國戈壁到最東端的寧國漁港那麼遠。
一臉的鬍子,想學別人仙風道骨偏又不像,看起來亂七八糟,彷彿還能看出他今早吃的是小米粥。衣服也是隱隱飄着很久沒洗的味道。
若不是鳳歌知道有文人騷客喜歡玩捫蝨而談,早就嚇跑了,起碼眼前這個道人,還沒伸手往衣服裡抓蝨子。
想到這杯子的清潔程度堪憂,鳳歌不動聲色將杯子放在茶几上,好像很認真的在聽道士對她說關於四象的故事。
“所謂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自古便受先民禮敬,直至後來,各教派林立,興衰幾世之後,百姓拜神,不過是希望神仙能迴應自己的要求,若有不順意,便不再前來。”
鳳歌點點頭:“正是呢,不再前來已經算尋常,我還知道有地方求雨不成,揮鞭打龍王雕像呢。”
“所以,神靈已經成爲了一種商人,與凡人做交易,凡人提供香火而他們提供神蹟,僅此而已。但是……”道士的表情忽然變得神秘,他的聲音也變得低沉:“靈力只有在心中真正有信仰的時候,才能發揮,只是交易,是不會得到神靈庇護的。”
聽起來很厲害,但是鳳歌完全沒聽明白:“可是,如果神靈不靈的話,哪來的信仰?”
道士笑了:“所以,這纔是我這四象觀,不供三清玉皇,也沒有月老與財神,只供了天地四靈。人,生在天地間,與世間萬物並存,四靈,亦是指代天地萬物。”
他慢悠悠的喝了口水:“對於君王來說,治國平天下是信仰。對於百姓來說,修身齊家亦是信仰,儒生也好,武將也罷,心中須信仰着仁義禮智信,行爲纔不會偏差。”
見鳳歌還是不甚明白的模樣,他笑道:“比如,女施主每日早起梳妝,晚上還要一樣樣的卸妝,再一樣樣的上晚妝,難道不麻煩?但是看着鏡中的自己變漂亮,看着意中人眷戀的眼神,就什麼麻煩都不怕了。”
“哦……道長,你好懂。”鳳歌點點頭,用化妝打比方,她瞬間就懂了。
父皇的妃子們天天變着法的折騰,大概得到父皇的垂青就是她們的信仰吧。
想想很多女子將自己一生的幸福都掛在男人身上,喜怒哀樂皆是靠別人施捨。過去鳳歌沒覺得她們這樣有什麼不妥,如今被這道士說破,忽然覺得,一生的目標就是爲了搏一個人青眼一顧,實在太蠢了。
無論是好或是壞,事事須得把握在自己手上,無論成敗,皆無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