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在我的笑聲中飄然而來,遠遠見着老烏龜,好似稍稍遲疑了一會,還是走過來了。
過來的第一句話是:“牛郎與織女今年協商之地定在白虎族,你去不去看熱鬧?”
我也稍一遲疑,問她:“不影響晚膳罷?”
“我們可以用過晚膳再去。”白素輕鬆的說,一臉躍躍欲試的表情,然後轉向老烏龜:“用過晚膳麼?沒有就一起吧!”
老烏龜稍微有些猶豫:“我……不大方便罷?”
這老烏龜,幾時變得這麼矜持了?我皺着眉頭剛要開口說你、灝景和我一個盆子裡的湯都喝過了,這會兒又裝什麼純情。白素先一步毫不在乎道:“你不必尷尬,我老爹的女兒每年都有一兩個逃婚的,數目那麼多,他才記不住你是誰呢!”
老烏龜還是遲疑:“可是……”
白素更加無謂道:“放心,我老爹女兒那麼多,每年都有一兩個被退婚的,他才記不住你是誰呢!”
老烏龜更尷尬了。
我在一旁心裡暗笑,千年王八萬年龜,老烏龜今日栽的可是心服口服!不過,白虎族果然是民風奔放彪悍。
只要想起白虎族宮殿大門外站一名內務管事站在高處宣佈:“私奔的往左邊站,退婚的往右邊站,搶親的請往上站一步!”然後下面排排站好準備私奔的私奔退婚的退婚搶親的搶親……
白素與老烏龜齊齊低頭詫異道:“你怎麼了?肚子痛?”
是啊……我……忍笑忍到肚痛!
白虎族晚膳的規格早在九千年前我便已見識過了,我與白素大快朵頤,老烏龜先是一臉震撼,隨後一臉尷尬,然後一臉玩味,最後湊過來奇怪道:“你們爲何不吃蔬菜?”
我繼續大戰手中鹿肉,一邊撕扯一邊勉強答他:“因爲白虎族一族都是老虎,做出的素菜只怕同凡間製出的鶴頂紅無異。”
老烏龜聞言觸電一般,縮回了原本正伸向一盤看起來甚平凡的青菜的筷子。對着一桌子的四腿小動物皺眉。
……我嚼着鹿肉忽然想起老烏龜的怪癖,身爲水族的他卻偏好殘食同類,凡是長了小腿兒的地上爬的通通都不沾;偏偏今日白素說我吃了萬兒八千年的紫蘇煮魚,特意擺了一桌飛禽走獸讓我嘗一下不一樣的感覺,是以老烏龜坐在一大桌的大腿小腿前面面容甚是哀婉。
白素想是也瞧出了什麼不妥,歪頭看了一會兒,提箸指着一盤玉白的豆腐道:“這翡翠蒸魚糕是用新鮮的魚、瑤柱與海鯊翅制的,倒算不得全素,應該吃不死人。”
我扒拉着翻來覆去都似小蔥拌豆腐的翡翠蒸魚糕不由讚歎道:“原來老虎也吃魚的!”虎是陸上之王,水陸通吃的老虎可稱得上無敵了!
老烏龜先是小心的夾起一小塊魚豆腐,看了兩眼;皺起眉頭慢慢的嚼了兩下,緊張的臉色才緩解過來,又瀟灑的笑道:“嗯,果真吃不死人!”
吃得死人還會在桌面上叫你吃?!我瞪了不解風情的老烏龜一眼,忽然又覺着自己坐在這裡,無異於畫在一副絕佳的郎情妾意圖上的大敗筆……想至此我頓時有些消沉,怎搞的,這兩日我怎麼在哪裡都像多餘的?!
面對一桌子的美味,本夫人頭一次失去了食慾,轉而想念起在九重天上被灝景逼着拔紫蘇煮魚,然後跟他爭強一鍋魚湯,雖然這廝總是仗着自己身材比我高力氣比我大佔便宜,甚至有一次與我爭搶不休,竟一把抱起鍋子仰天一灌……
我在心底默默的流着悽惶的淚水違心的當干涉苦命鴛鴦好不容易的相聚,心底從未如此想念過經常對我暴力相向的什麼狗屁下任天君。
唉……自作孽,不可活!老烏龜來時說灝景暫時還在天君處商量要事;我管他有沒有事,吃了這頓還是速速回去罷!
說來我也是個沒出息的,以往總是同灝景爭來爭去的沒覺着什麼,這纔出來幾日,發現自己竟然甚懷念那冷冰冰的浣景苑。
夾起一塊燒鵝,我想華麗麗的宮娥小隊了……
扯下一條鹿肉,我懷念越來越像閒書裡頭狗腿丫鬟的璇若了……
吃掉半邊桂花雞,我……忽然覺得鼻子有點不對頭。
老烏龜與白素齊齊跑到我身邊,老烏龜還特別奇怪的嘀咕了一句:“這中毒怎麼中的鼻血嘩嘩的?”
白素挑挑眉毛啥都沒說,直接抽出老烏龜那條兩次遭遇血光之災的手絹塞進我的鼻子。
……兩人正七手八腳而又不見成效的替我止鼻血,外面忽然騰起一片火光。
我看兩人還在毫不在乎的瞎忙亂着,艱難的指向外面,嘴脣嚅囁道:“外面起火了!”
白素飛快的朝外面掃了一眼,淡漠的說:“沒事,是牛郎和織女在爭吵。”
我的頭在兩個人四隻大手下面抽了一抽。
“無事。”老烏龜也笑眯眯的說:“比起丫頭你來,他倆這算不上啥!”
……原來他還記得我一怒之下燒掉朱雀殿的事情……我不以爲然的翻了個白眼,心想這慘劇還不是你一手造成的!
許是見到了比自己更熱烈、更奔放、更有氣勢的大火,我的鼻血噴了一忽兒便自己止住了。我默默的將手絹摘下來,老烏龜自然而然的接過去,從懷裡掏出一條新的巾子遞給白素。白素也自然而然的接了過去,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我是一座活色生香的大橋,連接着一對早已互生情愫的悶騷情人。
牛郎與織女的爭吵堪稱集世間夫妻之精華,我剛隨着白素鬼鬼祟祟挪到議事廳,便聽見裡頭傳來爭吵不休的聲音。間或夾着雨師低沉的勸說聲。
白素拉拉我的衣襟,我遂隨着她的手指往上看,高高的屋樑描珠繪彩,十分氣派。唔,橫樑?
……我與白素翹着腳,切身體會着樑上君子的感受。
織女不愧是曾經織雲的天女,果然美得如雲如霧,雖然是帶罪被罰之身,神態還是雍容典雅,眉角依然可見原來金枝玉葉的貴氣;牛郎倒也不像個農家放牛的,雖然出身寒門,卻長得骨骼纖細,手腳細長,秋水剪瞳,乍一眼看過去比織女還清秀幾分,雖然好歹也上了天庭,還似保留着布衣農家的習慣,一身粗布麻衣,平添幾分山野靈氣。
雖然兩人都美,可是織女錦衣玉食的貴氣與牛郎山野淳樸的清瘦湊到一起,像是濃墨重彩的工筆畫依着疏落錯致的寫意,看起來不像是會互相吸引甚至結爲夫婦那樣登對……我凝神想好一會,才隱約想起來織女牛郎青春年少那個時代曾經是流行男人看起來像女人女人看起來像男人的。
織女雖然看起來不像男人,但是牛郎看起來卻像個俊美的女人。
我與白素坐在高出,下面三人的對話盡落耳中。我聽來聽去,腦海裡終於拼湊出了個大概。
大概就是,年少輕狂。
織女千嬌萬貴,同數不清的金枝玉葉一般,生活安逸而無聊,每天的內容便是織雲,織雲,織雲。
織了萬兒八千年的雲,有一日,織女也鬱悶了。轉身招招手,喚一個宮娥。
一喚,宮娥蹲在地上不動。
二喚,宮娥動了一動,又歸於沉寂。
三喚,宮娥如夢似幻的應了一聲,忽然臉一紅,慌忙將手裡的東西藏掖起來,魂不守舍的跑至織女面前,人中上還有兩條淡淡的血痕。
織女挑挑眉頭,小丫鬟的人生都要抖三抖。
很快,一本《風華絕代那男子》落到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仙門深深深似海的純情織女手上。
……說及此,我猛然想起我確曾在某天一擡頭,看見滿天的雲朵全是衣袂飄飄的人形,記得當時我正打仙塾被師父操得七葷八素的回來趴在門檻上裝屍體,其中一朵飄過來的時候我還特地喊老烏龜出來,指着那朵雲相當激動的說:“你看!那個像不像你?”
老烏龜擡頭眯眼看了一下,特不屑的撇嘴道:“丫頭你就抹黑我吧!我的氣質、風度;那瀟灑中帶着一絲落寞的感覺,區區一朵雲怎能表現!”
我蹲在地上吐完以後眯起眼睛回頭,又一朵雲撞進我的視線。
高挑頎長的身材,瘦削明顯的肩線,下巴的角度微微有些僵硬,雙手似籠在寬大的袖子中。
我也撇撇嘴,叫回閒閒品茶的老烏龜,指着那朵雲道:“看到沒?那朵雲的樣子才叫俊逸瀟灑一美男!”
老烏龜又眯細着眼睛看過去,這一下卻定定的看了半日,許久才別過頭,意味深長的看着我。
……初時我不明白老烏龜那玩味的表情是什麼意思,現在想起來,那日見到的後面那多雲,活脫脫就是面對博伊三叔時的灝景。
回憶結束,我卻受到了不小的打擊。
原來我從那麼就以前就對灝景想入非非了麼?真丟人!
那本書原是丫鬟們偷偷跑下凡間時帶回來的,中間你傳我我傳她傳了好些日子,等到織女拿到手裡時,已經有些破損了。
是以,不止老烏龜,看樣子灝景也曾去過凡間。
不知怎的又想起看芙蕖仙子那日坐在我旁邊的人,現在我越想越懷疑那人是灝景,不過,灝景有那等體貼麼?
閒言少敘,回到正題。
總之,織女在天上織布啊織布啊,越織心裡越不是滋味。
於是在某個因爲嫦娥去替月老分擔職責而月光亂照的夜晚,織女也像我一樣偷偷溜下南天門,跑到凡間去了。不過因她不似我這般強健,又在路上碰到了迷霧,是以等她好不容易摸到凡間時,已是天亮已久。
我幾乎可以毫不猶豫的說,織女碰上迷霧的那夜,正是我從仙塾回來,碰上那隻要我從了她的山鬼那夜。
原來當時我倆的距離那麼近……我卻生生的錯過了與“全天界最君子好逑之淑女”面對面的機會。現下想起來,真是令人不勝唏噓。
唔,總之,織女下凡時,似乎因爲後來出現了灝景那樣瘦高,臉孔長得有些妖媚目光卻裝模作樣清冷的男子,凡間似老烏龜那般清俊健康的男子已經不是最爲流行的了,而代之以比灝景更加纖細,幾乎有些男女莫辨的類型成爲當下姑娘們瘋狂追逐的對象。
……老烏龜說過,時髦這玩意兒,總是比生活要誇張。
是以當織女翻着新購的畫冊一頭撞上一頭牛,受驚的擡起頭看到罪魁禍牛旁邊牽着它的那男子時,織女徹底驚悚了。
事後很久,織女都認爲若不是因着那頭牛,她怎麼也不可能碰上那麼一段孽緣。是以她說什麼也要將那頭牛弄到手,宰了它燉牛筋、燒牛肉,剩下的骨頭,拿來熬牛骨湯。
若牛角不大難弄,再做兩把牛角梳。一把拿着用,一把摔着玩;摔爛以後給牛郎,把他氣得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