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前夜,我們逗留的小市鎮提前進入亢奮狀態。
有人說平西大將軍江季常爲妖女所惑,竟然不顧年老體衰的老母苦苦哀求帶着那妖女私奔。
有人說柳家小姐被喪門白虎擄走了,有人親眼在小姐閨房門外發現一盞破爛不堪的白虎燈。
有人說自己曾親眼看到兩個妖女,一個一頭銀髮,一個雙目異色,就是這兩個妖女,一個勾走了江大將軍,一個擄走了柳大小姐。
……我與白素坐在名副其實的虎穴裡,旁邊還十分之烘托氣氛的擺了一片永福樓燒雞的殘骸;乍聽這最後一條消息,我端着白瓷的茶盅不滿道:“一頭銀髮是指白素,雙目異色?”我扒開眼皮子對準手中的清茶,清亮的水面上清清楚楚的映着我深茶色的眸子。呸!什麼雙目異色,這不是挺正常的麼?
其實隱藏在八卦後頭的實情是,江季常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同玉錦將前塵往事交代了個清楚……當然具體用的什麼方法我就不清楚了。
可是江夫人身經百戰,那個手腕見識不是玉錦抵得的。江季常就差沒剖心掏肺以表赤誠,江老夫人硬是梗着脖子不肯鬆口。到最後還放出話說玉錦踏進江家大門之日,便是老夫人血濺五尺之時,說着還哼哼了兩聲,補上一句:“你自己掂量着辦吧!”威脅之情,溢於言表。
其實當時我與白素,甚至還有雨師就坐在江老夫人兩邊,只不過我們用了隱身術法。我眼一瞄正好瞧見老太太坐在屁股下的坐墊底下還壓了個甚,掀起來一看,不錯!我暗自點頭。
坐墊底下赫然壓着一本《孔雀東南飛》
老太太看起來胸有成竹,似乎認爲焦老太太連已婚的都能想辦法給它拆了,自己兒子還未落入虎口,是以信心滿滿的,認爲自己這個一把奶一把飯將孩子拉扯大的母親,怎麼的都不會輸給一個拿眼白瞟人的小姑娘。
不過凡是都事有例外的。江老太太面對的例外便是,雖然她決心像焦母看齊,江季常卻不是官府小吏焦仲卿,而是別院處處有,俸祿年年漲的江季常;玉錦更不是被趕出去還要向婆婆致歉行禮的劉蘭芝。江季常一求二求都不得,只好按照先前的計劃,私奔。
說到私奔,加上被江季常疑爲神仙哥哥的雨師在內,那陣容不僅華麗而且強大。本來九千年前老烏龜幫小紅鳥與小烏龜私奔的往事還歷歷在目,帶來的慘痛後果我也永世難忘,但在我一再問清楚這件事沒有可以牽連、拖累任何人以後,我與白素還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將這對苦命鴛鴦一口氣送到江季常在駐地的處所。
於是纔有次日的諸多傳聞。然而由於聽說那妖物都是極漂亮的,是以也有好些人在據說是事發現場的地方流連蹲點。
這麼一說,我與老烏龜還真都是勞碌命,任勞任怨,專門成人之美。
那個江季常看起來柔柔弱弱的不慎靠譜,但其實我看出來了,這廝貌似忠良其實內裡厲害得很,心機手段頗有灝景的風範;玉錦一個傻呼呼的小白虎,碰上這麼個厲害角色竟還似佔盡上風,真不知該說是緣分天定還是該說一物降一物……不過情之一字,本來就說不清道不明的,不然你說似本夫人這樣胸襟開朗,誠實善良的上神,怎麼會栽在一個老奸巨猾心狠手辣無所不用其極的萬年老妖手裡呢?
還栽得義無反顧的。唉,劫數啊!
想來我又不由有些擔心,這時候灝景該動身了吧?天上過一日,人間過一年,我的打算本是去白虎族小轉一圈,主要是露露面,給大家一個我人在白虎族的映像,然後打聽清楚灝景的處境,如果有必要,我還是要跟着他的……俗話不也說了麼,面子事小。我既都肉麻兮兮的賴定他了,總得替自己的將來好好打算不是。
……我呼出一口氣不去想這個,轉而專注的想這一晚上跑幾千裡還是滿累人的,尤其是還帶着玉錦跟江季常兩個都與纖巧玲瓏扯不上關係的富家好兒女。
窗外細雨綿綿,我倆坐在窗子邊,熱乎乎潮溼的氣流縈繞周身,濃稠的空氣緩緩流動,一如時光緩緩流過。
平滑的,悄無聲息的,卻清晰而且一去便再也回不來的流動着……白素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半日,皺起眉頭道:“真的,你的眸色越來越淺,你自己未發覺麼?”
我坦誠道:“我在鐘山時不怎麼照鏡子。”
白素稍作思索,開口說:“灝景帝君似曾說過,紅蓮有一雙金色的眸子。”
“哦。”
白素歪頭思量着說:“你的封印據說也封印了外貌,記憶找回一分,外貌也會恢復一分……”白素眯起眼睛,眼尾朝我睃來,靜靜道:“你想起了多少?”
……自打我同灝景上了天庭以來,那些困擾我的夢境越發的連貫清晰。原本模糊幾步可辨的臉孔,飄搖模糊的聲音,日漸清楚,不容逃避。
前日我夢到一個小小的女孩子,穿着讓人血脈賁張的短短衣物,髮尾用一根不知名的野草繫着。夢中我喚她“藍姬”。
藍姬……欽錇曾問過我“可還記得藍姬”,當時我搖搖頭,說不記得了。其實直到現在我也想不起自己與她有甚交結,但是每次想起她,心底總是不由得隱隱一痛……似乎是,失去了某樣極寶貝的事物那般,心痛肉痛。
寶貝兒是個活蹦亂跳的小女孩兒,我倍受打擊,對自己的品格一次又一次的懷疑、鄙棄、否定。
“啊……說來雨師也很奇怪,明明是不認識的人,我與他竟長得一模一樣呢!”我趴在桌上爲忽然閃過的念頭驚得猛擡起頭:“莫非他是我失散已久的兄長?”
“據說風雨雷電四仙是一個名叫顓臾的上古神族分化出來的,”白素冷然道:“聽說他們四人曾被紅蓮整得甚悽慘,所以,即使有關係,與你應該也是敵對關係。”
“人不應爲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負責。”我捧着茶碗一個哆嗦。
白素古怪的瞅我一眼,不置可否。
雨師也是天生勞碌命,才解決了江季常的事情,又巴巴的跑上天去替牛郎織女仲裁。外帶自己與風仙、雷神、電母的糾纏……
我大伸個懶腰,遺憾道:“想我以往錯過了多少好戲!真是遺憾得緊!”
白素眼皮不擡漠然道:“你昨日同雨師一路八卦不是都瞭解得差不多了麼?”
“感情糾葛還是看現場來得震撼麼。”我打個哈欠,往一整張白狐皮鋪的榻上挪挪。
老烏龜不知道是太害羞了還是太慚愧了,總之我與白素趕到的時候,他並沒在。
白虎族的庭院一如既往的熱烈且奔放,我卻不敢在往裡頭亂轉。只在剛進來時碰着了白炎;依然是虎目自威,頗有氣勢的樣子,見着我與白素,白炎樂呵呵的接了白素一禮,豪爽道:“多日未見,靈兒瀟兒更出挑了!”
……我瞪着迷茫的眼睛,只見白素司空見慣般淡淡回道:“爹,這位是青夜夫人,還有,我是白素。”
“青夜夫人?”白炎眼中精光一閃,摸着下巴道:“原來就是豔名遠播的飛天玉面小蓮花啊!久仰久仰,失敬失敬……”
……我臉頰抽搐的聽白素繼續司空見慣的回道:“爹,你說的是芙蕖仙子;這位是青夜夫人。”
白虎老爹一些也不見尷尬,倒讓我狠狠的尷尬、自責、心驚了一把,莫不是九千年前那一次我亂放煞氣,把他打傻了?可是看他神色無異,面色紅潤,又不大像……而且他竟似不記得我就是九千年前破壞他家庭、打傷他族人的罪魁……我臉不紅心狂跳的看向白素,待她與我攜手出去後簡短解釋道:“他就是這樣的,因爲認識的女人太多,是以總也記不清哪個是哪個。”
走過中庭花園時,正瞧見裡頭一院子的桃花開得燦爛。蜂纏蝶戀,黃鸝啁啾,一派浪漫景象。
晌午時分白素出去吩咐擺飯,我閉眼小寐一會,睜開眼時正見一人一襲白衣靜靜立於院內一棵桃樹下。
眼睛一跳,我提起衣襬幾個轉轉到那白衣人身後,扯着他束髮的白錦緞帶沒好氣道:“老烏龜,你是做烏龜做習慣了?!”
蕭墨夜啪的調轉身子,我的頭上便捱了他一下。
“丫頭,越來越沒大小了?長輩都敢打!”老烏龜故作嚴肅,臉上卻有兩片可疑的紅暈。
哎喲喲這少男懷春的小模樣!我撇撇嘴,不屑道:“得了吧!真要論輩數,我起碼是你祖奶奶輩呢!說吧,我不是白素是不是很失望啊?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老烏龜不答,只是低頭納悶道:“奇怪了,她怎麼忽然又叫白素了呢?害我找了好久。”
這是甚意思?我皺眉看向老烏龜:“老烏龜,你不是終於老糊塗了罷?說的都是啥呀這?”
老烏龜默了一默,敲着額角不確定道:“以往定親之時,見面時確曾說的我要娶的是白炎長女白依,怎地又變成白素了呢?”
剎那間天雷勾動了地火,我些微有些同情的湊到老烏龜耳朵旁邊,悄聲道:“其實,白素的確是白素,只不過白炎他……女兒太多,是以記不清楚哪個叫什麼。”
老烏龜沉默良久,我以爲他不信,正待找白素過來證實我所言非虛,忽見老烏龜見了鬼一般陡的瞠大雙眼神情古怪道:“你是說,白依與白素,根本就是兩個人?!”
我沉痛點頭:“十有八九。”
老烏龜後退兩步一下靠在樹上,我不禁想若是灝景正躲在樹上,這會兒又該一屁股摔下來。
老烏龜喃喃道:“原來如此,怪道我後來寫的書信全都石沉大海,派出人回來竟說她早已成親……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節哀。”我拍着老烏龜失魂落魄的肩膀,腦海裡忽然想起一個想法:“莫非你孃親不願你娶白素是因爲……”
老烏龜敲着額角似傷透腦筋一般:“白依即已出嫁,我母親如何願意一女嫁二夫?”頓了一頓,耷下眉毛無奈道:“何況我還是二的。”
我也呆立當場,一時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待我理清頭緒後,笑聲震盪了整個白虎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