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明晃晃的照着街角,我與季常蹲在房檐下不多的陰涼處,只好一退再退,最後縮到牆角跟下,我捧着下巴乾巴巴的瞅着天上那個白花花的小磨盤,忽然有種想要嘆氣的衝動。
於是我便光明正大的嘆了。
這邊季常正講到他同玉錦一波三折風不平浪不靜的坎坷情路,還以爲我這一嘆是爲小倆口的不容易發出來的,頓時激動得有點語無倫次。本來麼武將文采便不大好,跟我七師兄沒得比的,我蹲在這裡便只能聽個乾巴巴的來龍去脈,子醜寅卯,已經很吃虧了,現在他再這麼一亂,我便只聽得嗚哩哇啦唏哩嘩啦,我緊緊袍子,哀怨得又往裡頭縮了一點,再次長嘆一聲。
這樣縮在牆腳聽一個大男人的清水八卦,天上天下恐怕也只有我一人了……
反正是聽了百萬遍,前些日子還替白素胡想過的孔雀東南飛,我扯着牆腳的黑乎乎的野草,擺弄兩下,忽地想起灝景在那本《史記》上塗得墨團團的小狐狸,其中有一隻,就是像現下我手中的野草一般半臥着支頤揮手做呼喝狀。
我不由得扯扯嘴角。
結果季常正好講到他離開玉錦去防秋那段,我這麼一笑,他詫異的回過頭來楞楞的看着我臉上青一陣紫一陣。
我握拳輕咳兩聲,尷尬道:“沒啥,聽到你說燒雞,想吃燒雞了……”
“喔喔!”季常頓時醍醐灌頂,忙不迭道:“永福樓的燒雞很有名的,神仙姐姐不嫌棄,我們一同去?”
……我暗罵自己真是笨得離譜,早怎麼沒想到去酒樓八卦?虧得我竟然真乖乖的在這個破牆角蹲了半天!
我揉揉酸脹的腿,一瘸一拐的跟着嬌花照水的武將季常往永福樓飄去。
手裡繞着的小黑草,我想了想,乾脆也一把揣進腰帶裡去了。
……其實小倆口子真的也沒啥好說的,一句話概括就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棒打鴛鴦終生罅隙。不過吶,小時候那個竹馬是玉錦。
而這也是江季常的老孃要棒打鴛鴦的原因。季常小後生天生麗質我見猶憐,玉錦小丫頭卻日日雞飛狗跳沒有男女之防。小時候小人兒家你吵我更吵的自己不知道,江老夫人卻都瞧在眼裡。後來柳家派人來提親,江老夫人本來也只是礙着兩家時代交好,不便一下把話說絕了,正在僵持着,卻被季常喜顛顛的跑出來就接了……不用他說我都知道,老夫人當時肯定氣得只想吐血。
嘿嘿,若是我以往看的閒書裡頭,不定老夫人當時還會一龍頭柺杖敲死這個“不長進的孽障”什麼的……我不大習慣的扔下雞骨頭,隨口問:“那你捱打了沒?”
“哪!”季常立馬委屈萬分的擼起袖子:“前些天才回來,就提了一句,就呷打了來着!”
樣子真活像個向大姐姐訴苦的小弟弟。
我同情的點點頭,這人一直生活在沒有正常雌性的世界裡,是以看到個我這麼好歹還算正常的,當然委屈。
啊!我不免有點喜滋滋的想,我終於成爲正常的雌性了嘿嘿!
不過……我瞧着眼前怎麼都不眼熟卻總覺着有點熟的季常……會不會……會不會呢?如果真的如此,清音那邊,多少也會好一些吧……
我端起茶杯,繼續聽他說後來。
其實也談不上什麼後來,後來玉錦小老虎拉不下這個臉,解不了心頭氣,就在去年七夕跑到河邊放花燈……就接到了季常放的白虎小燈。
其實季常是看準了玉錦才放的等,那燈也是算準了只有從小便喜歡小老虎鞋、小老虎帽、小老虎袍子小老虎的親戚小貓的玉錦纔會接……
照季常的話就是說,那小燈根本就是暗藏玄機,其作用類似於接頭暗號,例如“是你麼?
是我啊!
真的是你麼?
真的是我啊!
就是你麼?
就是我啊!”
……這樣的。誰知道玉錦兩眼放光接了小燈,歡天喜地的竟直接跑回去了,急得季常在這邊直跺腳,又不敢喊,七夕一過,過段日子季常照例要回去防秋,好容易捱到今年七夕,回來的頭條新聞便是柳家小姐出題選親,季常頓時五雷轟頂,匆匆算計了兩日,昨日便跑了過來……撞上了日思夜想的意中人與她順手撿來的路人白素和我。
我撐着下巴,聽季常說起來這裡頭確乎有很多不得已的苦衷……我開始不大明白,明明是個人比花嬌的小後生,怎麼就一下子蹦躂成了戍邊大將軍,現在我明白了,活生生被刺激的。
再說了,只有戍邊將軍才能帶女眷到領地,不受祖籍那邊家裡頭的干涉。看樣子季常是早就已經打算好了一步一步付諸實踐……
“噝……”我倒吸了一口氣,心下暗道這小子看起來文文弱弱的未語面先紅,肚子裡頭還不那麼簡單!可惜就是牽牽扯扯得太多,不大幹脆利落。
我十二萬分的肯定,若是灝景碰上了這檔子事,這廝定然大手一揮,人擋殺人,神擋殺神……咦不對,我微微有點愣神,那廝不就把我丟在鐘山兩萬年不聞不問了麼?
……我萬分哀怨的咬着袖口,唔,莫非其實我也是不幸得很的?
我跟灝景的過去,那是剪不斷,理還亂。反正一時半會也鬧不清楚,不如先解決了眼下的八卦再說。
窗外不知何時開始淅淅瀝瀝的下起小雨,季常坐在酒樓裡說得長吁短嘆,我默默思量一回,忽然開口:“不明白!”
季常一愣,呆呆的說:“什麼不明白?”
我捧着額頭悶聲道:“不明白你這麼周密的計劃都做好了,爲何不去同她說清楚呢?這樣你悶着我悶着,你這個大將軍難道真要等到明日跟一羣提着白虎燈的地痞流氓二轉子一起搶親?”
“呃……可,可是……”季常結結巴巴的可是了個半天,我不耐煩的拍案而起,一把提起他的領口,使了個法子,像拎小雞一樣將他拎到玉錦住的西廂房。正要大聲讓白素騰個地兒給小倆口互訴衷腸,忽一眼看見白素站在一間小抱廈前,似乎在跟一個男人說話。
唔?我心下有些納悶,是老烏龜來了麼?不過,他今日怎地穿着藍衣裳,而且……我瞅了瞅那一團怨念深重的溼氣,頓覺身上長出了黴斑。
怪了,雨師跑到這裡來作甚?
不過既然沒人攪局,我便放心大膽的敲開玉錦的房門,朝裡頭喊了一聲:“哪!你的良人給你找來了!有什麼衷腸自己向他傾訴吧!”
回身對季常威脅道:“我可是費勁千辛萬苦才讓你們見面了喲!再磨磨蹭蹭的,神仙也幫不了你!”說着一腳將他踢進房去,便聽到玉錦一聲驚呼,然後便是砰砰乓乓一陣亂響,夾雜着“你還敢來?”的怒吼和季常“你聽我說……”的微弱辯白。
最後玉錦忽然一聲嬌呼,好似大怒道:“你做什麼?”然後忽然便沒了聲音。只有一兩聲十分之引人遐思的……喘息。
……再偷聽下去就不好了,我扯扯發燙的耳朵,施施然踩着七彩祥雲跑到白素那邊。還未奔到近千前,就聽見雨師氣急敗壞的聲音:“以往我總是忍着讓着,這次我不管了!她鬧讓她鬧!”
咦?這邊也在吵架啊……我喜滋滋的跑過去,雨師也好像察覺到有人近前,偏過頭往這邊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也愣了,我也愣了。
不自覺的擡手摸摸自己的臉,又瞅瞅他的臉,一時間不知道是看到了水面還是對着了鏡子。
“應龍……”幾不可聞的一聲從酷似自己的嘴脣裡發出來,卻是實實在在的男聲。
我那個欲哭無淚啊!我真長得如此像男人?天要亡我啊!
白素也一愣,迅速一回頭,看見是我,詫異道:“幹嘛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沒用早膳?”
“吃了。”我拍拍圓滾滾的肚子回答:“燒雞一隻。”
“啊!”白素哀怨的叫起來:“吃那樣好東西竟然不叫我!”
“我踩好點了,等會我們一起去。”我回憶着路線不假思索道,一時間忘了自己可能長得像個男人這回事。
雨師的瞳孔驀的收縮,呆了一會,忽然細聲道:“你是……紅蓮?”
“呃?”我猛一擡頭又趕緊低頭,不願意看那張跟自己彷彿一個模子裡雕出來的臉,討厭啊!全天界到底有多少個長得跟我一模一樣的?
我磨着牙也細聲細氣的回過去:“我不是紅蓮,我是紫蘇。”
雨師微微怔忪,忽然挑起眉毛古怪道:“你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了?”
“啊,是啊!”我回答:“所以如果我以前欠了你的錢也好怎麼也好,你是不用希望我還了。”
雨師這次徹底迷茫了,轉向白素道:“她是怎麼回事?”
“我怎麼知道?”白素攤手無辜道:“我出生比你們都晚。”
“我說我說!”我舉起手示意:“那啥,簡單點說,我失憶了。”
“看出來了。”雨師頗有些同情的點點頭:“失憶多久了?”
“唔,萬兒八千年了吧!”
“啊,那你要注意一些,”雨師關切的說:“有些失憶時間過長的神仙會變得很近的事情也記不住,很麻煩。你睡眠怎麼樣?吃飯胃口還好?”
“有這事?”我被他的話狠狠嚇一跳,忙道:“都好,都很好啊!”
“那就好!”雨師擺出醫者父母心的姿態頜首道:“總之,保持平和的心態很重要的,上次我聽說八仙裡頭鐵柺李就是因爲藏在柺杖空心裡的私房錢全被呂洞賓掏光了去人間的窯子裡替□□贖身,”雨師轉頭對白素點着頭道:“你曉得老李本來記心什麼的都不好的,這一下更加是連們都不能出,整天關在屋裡頭。”
這會白素也豎起耳朵問:“怎麼了?”
“不記東西了。”雨師擡手一撩額發:“出門就找不着北。”
“悲慘,忒悲慘!”我與白素同時喃喃感慨。
“所以說心態很重要。”雨師下結論。
“是啊,很重要。”白素附合。
“確實很重要。”我心有餘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