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齊齊擺着三根焦鬆鬆,焉巴巴枯萎的紫蘇。
坐在桌邊的我,幾乎是一樣焦鬆鬆,焉巴巴。大約是昨晚灝景抽風的擺出閒書裡心懷愧疚的男角兒的經典姿勢說出閒書裡面不專情的男角兒面對苦情女角兒搪塞的經典接口,結果昨兒夜裡做了一夜的夢,害得我掉下牀後爬上來又滾下去,爬上來又滾下去。
其實灝景能有什麼對不住我的呢,我左看右看他都不像桃花到處開的人,上次龍女都被他拒絕得那麼徹底便是個例子。是以剩下來的可能性便無他了。
灝景,果然是個斷袖!
一抽氣,腰痠酸的疼起來。不知道清音現在怎麼樣了?大約是寸步不離的守着峻黎吧。當年黎淵同我說過清音的事情,語氣裡都是寬容與寵溺,那麼個迷迷瞪瞪柔弱要人疼的人,嫁上博伊,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
好久沒去鐘山,也不知道黎淵的靈氣恢復了多少。
想到清音上次說的,博伊竟連黎淵的魂魄都不放過,如今我不在鐘山,放他倆的魂魄在那裡不一定安全。
一念至此,我決定去鐘山將他兩個的魂魄帶回來,養在這蓮池裡。這種了火蓮的池子初時不見奇特,前兩日起卻忽地隱隱感到有靈氣的波動。不同於木靈之氣的平和清逸,反倒有些像生靈的氣,激烈,甚至有些乖戾。不過氣是上等的氣,黎淵和玉錦一個是朱雀一個是白虎,養了這麼久這種程度的戾氣應該構不成什麼威脅。
至少,比呆在鐘山時刻可能被博伊再弄個什麼事情除掉要安全。
我拍拍屁股,決定立刻出發。臨出門時忽地想到最近風聲忒緊,要不要給灝景貼張紙條什麼的,省的他以爲我又被博伊三叔叫去喝茶再去荼毒賢英殿。
手拿毛筆懸空一炷香的時間,我啪的把筆扔了。
灝景是我紫蘇什麼人?管那個斷袖去死!
我拍拍手,慶幸自己沒有磨墨。
鑑於我從南天門爬牆往返的次數之甚,現下我很認真的考慮着是否要在這牆上挖個洞。
說來我讀過的凡間那些閒書裡頭也有不少裡頭提到過南天門,據那裡頭形容,南天門,它是一道無以名狀又金光閃閃看似無門實又有門的很玄乎的存在。其實吧這南天門說好聽點是天門,說難聽點,其實就是用來隔開天界與人界一道牆而已。
世人都以爲神仙遠在九重天便是遠在天邊的天邊的天邊,殊不知天有九重,九重天就在人世邊,只不過因着天門,這天界對於人世而言就如同鏡花水月,兩邊其實是一樣的,不過是因着鏡子和水面,顯得裡頭那個飄渺瑰麗些。
話又說回來,若南天門日日開着,怕那賣閒書的作坊早就在天宮遍地開花了。是以爲了衆神仙清修千年的道行不因爲一本閒書毀於一旦;爲了冷冷清清的九重天還有人願意進來,這天門還是關了好。
過了南天門,向西行一小段,便能看見鐘山雨霧繚繞的峰頂了。平日走到這裡,便能隱隱看見黎淵硃紅的靈氣混着雲霧在山間飄搖了。
然而今天不知怎的,我卻一絲靈氣都未感受到,反倒是被沖天的雜氣衝的七葷八素的。我心下一緊,腳步加快了些。待到氣喘吁吁從後面爬上山頭,本夫人,徹底傻眼了。
只見山坡上是人潮洶涌,破茅屋前更是香火繚繞,求仙拜佛之聲不絕於耳;一羣女子在濁水溪邊嘻笑着放花燈。
我呆愣愣傻站着,看着破茅屋上“花仙祠”三個大字目瞪口呆。
桃林邊一箇中年男子手裡拿着一把紅線大聲吆喝着:“來喲來喲!開過光的紅線!來上一根,保你婚姻美滿,桃花滿天!”聲音未落,一羣姑娘喊着“我要我要!”瞬時將男子圍得水泄不通。外邊擠不進去的急得也不顧女兒矜持,跺着腳大罵:“裡面的還不出來!一個姑娘家要幾朵桃花呢!”邊叫邊往裡面鑽。
身邊忽地涌來一大羣人,我一不留神便被人撞到門裡去。
但見裡頭烏壓壓跪了一地大姑大嬸小姑娘老奶奶,很是虔誠的拜着神龕裡供着的一個塑像。那塑像垂頭喪氣,愁眉苦臉的,神似那夜生生被趕出家門的本夫人我。
“啊!”耳邊忽然一聲尖叫嚇得我差點魂飛魄散,一個小姑娘拿着手裡的籤雀躍的尖叫:“我抽到上上籤了!上上籤啊!”旁邊一臉菜色的解籤人笑得一臉春色道:“抽了這支籤,桃花仙子保你郎君俊得似神仙!姑娘,四文錢!”
我眼角微抽,這羣人敢情是不知道我的桃花凋零到何種程度。
我若真保佑,怕會保佑得她們桃花凋零似水仙。
喧雜吵鬧到如此地步,黎淵和玉錦的靈氣是一點都無跡可尋。
“誒!你!那邊沒有付錢不能進去!”我剛想走進桃林,還未落腳便有人攔住,大手一伸:“給錢。”
眼角再抽,在我面前裝大爺,你以爲你是灝景麼?
我陪笑道:“這位爺,你怕是搞錯了,這裡……是我家……”
“你家?”那位“爺”翻起眼睛將我一頓打量,最後脖子一揚,滑天下之大稽一般重複:“你家?你以爲你是桃花仙子哪!少說廢話!想進桃花源,先掏買花錢!”
唔,原來那裡頭供着的其實不是我麼。
我撇撇嘴,懶得囉嗦,剛想使個術法進去,背後忽然有人扯了我的手往後一帶,淡淡道:“不好意思,小姑娘家不懂事,莫要見怪!”
那人哼了一聲涼涼道:“小姑娘也要懂事理,不給桃花仙子香火錢,當心桃花凋零找不到婆家!”
我聽到這聲音心頭一熱,猛一回頭,甚高興的脫口就喊:“老烏龜!”
原本遠遠圍着眉目含情瞧瞧瞥他的姑娘大嬸們頓時愣住。
老烏龜的臉唰的黑了,拖着我一溜煙跑到後山。又將我從上到下一陣打量,笑道:“丫頭最近過得不錯罷?胖了一圈呀!”
我白他一眼:“算了罷,我在那裡長得胖就奇了怪了!”
“哦?”老烏龜調侃道:“怎麼,灝景待你不好?”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我煩躁的說:“黎淵和玉錦的魂魄供在桃林裡,現在這裡濁氣沖天,我得把他倆弄出來!”
“等你來,他倆的魂早被薰臭了!”老烏龜抽出摺扇拍我一下,“放心罷,我早將他倆轉移安全的地方,便是你那博伊三叔,也不能輕易找到。”
“什麼三叔不三叔,博伊是灝景的三叔,可不是我三叔。”我沒好氣道,“對了,正好跟你借個東西。”
老烏龜挑起眉毛撇我一眼,怪腔怪調道:“怎麼?吵架了?”
“吵架?”我嗤笑一聲,“和那個脾氣死臭人品臭死的小孩?你也忒小瞧本夫人的氣性。唔,不說這個,你即來了,借你的戎華一用。”
他一聽立刻提高警惕,好像我說的是“借你的命來一用”。
“你要這個做什麼?”
“當然是救人啊!唔,你還記得當年跟黎淵那個小婢女,叫清音的那個麼?”提到這個我心靜了些,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的將前因後果又說了一遍。
老烏龜皺着眉頭聽我說完,一拍摺扇大喝:“這種卑鄙無恥,沒心沒肺之徒,真該一道天雷劈死!”
“是啊是啊!”我附和着:“但你若不拿出戎華,那個薄命的孩子會先死!”我煽風點火,“拿出來吧拿出來吧!”
老烏龜不愧是血性男兒,聽我如此一說,道一個行字,掏出一件物事放在我手上。
“這是……戎華?”我皺着眉頭,確認着手裡的東西。
“便是。”老烏龜斬釘截鐵。
我臉頰抽搐得義無反顧:“這便是戎華?”
“當然,爲何這樣問?”
我再也控制不住,上下揮舞着手裡黑黑的東西叫道:“這不是你的龜殼麼!”
“是啊!”老烏龜平靜的說:“戎華便是玄武君的龜殼,你不知道麼?”
“……不知道……”我拿着手裡散發着紫蘇味的龜殼,只覺得渾身無力。
“唔,說起來你與灝景到底怎麼了?”老烏龜的座右銘是生命不息,八卦不止;現下他又湊上來,露出與長舌婦無異的表情。
“沒怎麼,”我無精打采的說,“不過是做戲而已麼,能有什麼。”
“唔,”老烏龜用扇子敲着額角,忽然說:“丫頭,你對他挺上心啊!”
“呵呵……”我乾巴巴的笑兩聲,“彼此彼此,你們對我也挺上心的麼,辛辛苦苦的封着我的記憶,還要編胡話對我瞞來瞞去,也挺辛苦的。”
“這……”老烏龜搓着手,尷尬的說:“這是爲了你好麼!”
我白了他一眼。
“說實在的,丫頭,別看灝景平時吊兒郎當一副敗家子的樣兒,他對你真的挺上心的,你別誤會他。他就是這樣,有什麼話不肯說,打落牙齒往肚裡咽。別看他老是笑嘻嘻的,其實也有他的苦楚……”
老烏龜哇啦哇啦的說得唾沫橫飛,我涼涼的看他一眼,道:“這麼說來你倒是挺了解挺心疼他麼,要不過兩天我回去替你跟他表明一下心跡沒準你倆倒是一對好姻緣呢!”
“我是沒意見啊!他不願意!”老烏龜笑呵呵的搓着手笑得極爲刺眼。
……我看着香火繚繞的鐘山,惆悵道:“這回我真個成了孤魂野鬼了。”眼睛一閉,“乾脆湊合一下,從了那隻山鬼吧!”
“你從了那隻山鬼,灝景怕會放火燒山。”老烏龜在邊上陰陽怪氣的說風涼話,“……算了,與我來罷!”
“去哪裡?”
老烏龜鬼鬼一笑:“去鐘山,你不想知道黎淵和玉錦的魂在哪裡麼?”
“說實在的我更想知道你腦子是否有問題……”話未說完,我又吃了一扇子。
……
老烏龜帶我一路爬上山頂,山頂小小一個水池子,老烏龜叫我往裡看。
我想着不過是倒影,有甚好看,但還是把頭湊過去,誰知老烏龜在後面忽然推我一把,我一個不穩,掉進池子。
然後,像是穿過一片霧氣般,我從另一面鑽了出來。
池子的另一面,竟然是,鐘山。
我對着眼前沖天靈氣,沃沃桃林,一時說不出話來。
“如何?”老烏龜指着屹立在桃林邊的茅屋呵呵一笑。
“這是……”
“灝景早想着可能有這麼一天,” 老烏龜撫着桃樹,有些感慨道:“這些桃樹,便是他親手種的。”
這……我一直想不通天界又不像人間,公文再多也有限,何以他日日都忙得日落西山了纔回來,果然,他其實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偷偷溜出來種樹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