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進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五天下午。
這些天,身邊的人來了又去,他卻如墜深淵一般迷糊,顯然是失血過多造成的後果。等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自家的牀上,旁邊文氏和寶兒正守候在一旁,雙眼紅腫。
“母親……”錢進掙扎着想從牀上爬起來,胸口卻傳來劇痛。他齜牙咧嘴了一陣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低頭一瞥,右胸上纏了好幾道沾血的繃帶。
“兒啊,你終於醒來了啊。”文氏喜出望外。
錢進朝胸口努了努嘴:“母親,傷口不礙事吧?”
“太醫過來看了,說是幸好箭頭紮在骨頭上,若是扎進肺葉,怕是神仙也救不活了。”寶兒兩眼烏黑,顯然是沒怎麼睡好覺,她豎起三根手指頭,氣呼呼地說道:“哥,事不過三,你看你來京城不到一年,已經在鬼門關前走了三趟了。”
錢進咧嘴笑了下,卻因爲胸口傳來的劇痛,只笑了一半便轉成痛苦的表情:“陛下他們還好吧?”
“陛下好的不得了。那天在酒坊後山,他還親自斬殺了一名韃子兵。不過聽徐世伯說,太后已經將他禁足了。這次若不是哥哥,咱陳國只怕要改朝換代了。”寶兒嘟着嘴說道。
“這次還真怪不得陛下……”錢進本想解釋一下韃子兵是陳雄引來,話說了一半便打住。依目前的情形來看,陛下應該還沒有將此事透露給太后。看來他還是挺仗義的。
文氏以爲錢進是疼的說不出話,便嗔怪的望了他一眼,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
這時,艾米莉端着盆熱水從外面進來,見到錢進醒來,頓時喜出望外:“進哥兒,你終於醒了。”說話的時候已經帶上哭腔。
文氏接過水盆,說道:“你這未過門的媳婦爲了照顧你,這幾天可是沒怎麼合過眼。咱老錢家的人,做事可是要對得起良心。依我來看,等你傷好了就把她娶過門吧。”
“額……母親,這事等我傷好了再說不遲。”錢進苦着臉說道,又轉頭問寶兒:“錦衣衛和工匠們情況如何?”
“這事你還是問丁掌櫃的吧!”寶兒臉上佈滿愁容。
錢進心裡一陣黯然,吩咐寶兒去請丁掌櫃。丁偉進門,見錢進已然無礙,頓時放下心來,接着便一五一十將他去京城搬救兵的經過說了出來。
那晚,他拿着錢進的千戶腰牌叫開了城門,便直奔廣東同鄉會所。徐寶祿一聽皇帝和錢進都被圍在酒坊後山上,驚得連外袍都顧不得穿就出門。去找兵部要虎符已經來不及,他領着丁偉直接闖了三千營在密雲的駐地。
三千營總兵祖大用雖然知道新任首輔是徐寶祿,卻從沒與他照過面,他也沒見到兵部發的虎符,便猶豫着不敢發兵。
情急之下,徐寶祿賭了一把,將陛下被圍困的消息說了出來。雖然京城大清洗已經告一段落,但若是祖大用心懷鬼胎,只需拖延出兵的時間,陳國便真的要改朝換代了。所幸的是,徐寶祿賭對了,祖大用聽說皇帝被圍,二話沒說便調集了二萬精銳騎兵前往宛平縣營救。
後面的結果已經分曉。不過,酒坊這次戰死了二十多名工匠,傷了三十多人;錦衣衛三百兵士,死傷過半。如今,那些傷員就近安頓在宛平縣醫治,朝廷的撫卹也下來了,戰死的工匠和錦衣衛一人三百兩紋銀,布匹若干。
錢進聽了心裡黯然。這些工匠跟了自己不到一年,錦衣衛則只有短短的一個多月,卻因爲自己而丟失了性命。當日對敵韃子兵,自己這一方居高臨下,卻苦於沒有遠程攻擊手段,不然也不會守的這麼辛苦。若是六轉神機早日出世,也許就不用死傷這麼多兄弟了。
“吩咐下去,另外一間酒坊停止蒸酒,全力幫田力重開鐵坊。”他想了下,有些擔憂地問道:“那些硝石都還在吧?”
“硝石都存放在宛平縣一處民居,這幾個月已經請硝農提純好了,共得火硝二千斤。”
錢進懸着的心總算落下。細細想來,這火硝最忌火,酒坊每天的爐子不停歇,依丁掌櫃的細緻,又怎麼會將硝石存放在酒坊裡。硝石難求,硫磺、木炭便容易多了。他給了一個數目,命丁偉即刻採辦,並置辦配製黑火-藥的工具。
丁偉走了沒多久,徐寶祿來了。
他進到錢進的書房,一雙虎目盯着錢進瞧了一會。錢進知道他有話說,便示意母親等人迴避。
等她們走後,徐寶祿彈了彈身上那件紅袍官服,二話沒說便行了一個大禮,唬的錢進便要掙扎着起來。
“徐世伯,您這是要折煞晚輩了。”
徐寶祿正色說道:“這是替陳國百姓謝你的,你當得起。”
錢進汗顏,正猶豫着要不要將陳雄的事說出來的時候,徐寶祿已經拉開了話匣子:“這次酒坊後山一戰,你五百人對韃靼騎兵八千,不光保住了陛下性命,而且戰損不到一半,以後你想不出名都難啊。”
“世伯謬讚了。若不是您搬來救兵,晚輩就是有通天之能,只怕也要飲恨。”
“當不當得起,不是我說了算。宮裡頭的旨意馬上就要來了,不出意外的話,一個遊擊將軍是少不了你的。”徐寶祿捻着鬍鬚笑道。
“賞賜什麼的,晚輩倒不是很在乎,可惜了那些錦衣衛兵士和酒坊的工匠。”錢進黯然說道。
“老首輔的話猶在耳邊,你就大大方方把這官職接下來吧。雖然是個虛銜,但對於你以後行事也要方便很多。”
錢進嘆了口氣,微微點了點頭。
這時,屋外高聲唱到:“太后陛下駕到!”
徐寶祿趕忙起身開門迎接,錢進起身不便,依然在牀上躺着。
洪公公搬了條凳子給太后坐了。皇帝站在太后一側,悄悄的衝錢進豎了個大拇指。別人看不懂這手勢,錢進看得懂,他忍不住翻了個白煙,心中感嘆皇帝學這些技倆倒是挺上道。
太后以爲他是失血過多後的後遺症,不由關切地問道:“錢愛卿,傷勢可好些了?”
“回太后,怎敢勞動您大駕……傷勢已經好多了,只是不能大哭大笑,不然極易引動傷口復發。”
“哦?今日本來給你帶來個好消息,既然你不能笑,哀家覺得還是不說爲妙。”太后笑道。
“太后有賞,還不快謝太后恩典!”旁邊洪公公插話。
“罷了,看洪公公這猴急的樣子,哀家也不賣關子了。這次你護駕有功,哀家決定賞你一個遊擊將軍,再賞銀兩萬兩。”鄭太后笑道。
“太后,這怎麼好意思!”錢進早已從徐寶祿那裡聽到自己要升官的消息,因此面上也還平靜。只是聽到太后還賞了銀子,這倒是有些意外。
太后嗔怪道:“別跟我說那些虛情假意的話,哀家知道你喜歡銀子,這次你的酒坊被燒了,正好彌補你一下。”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錢進躺在牀上,朝太后這邊拱了下手。
“這次若不是你……算了,客氣話哀家也不跟你多說了,這次的事也算是給皇帝一個教訓,看他以後還敢不敢溜出宮去。”太后返頭瞪了皇帝一眼,後者連忙點頭哈腰道:“母后,孩兒已經知道過錯。這次孩兒好歹也殺了一個韃子兵,您卻一點獎賞都沒有。”
“賞你回去抄一個月的奏章!”
“額……孩兒領命!”
經此一事,皇帝也該收斂一些了。那晚在酒坊後山,皇帝的表現沒有令錢進失望,從頭到尾都挺鎮定的,最後還是他領着衙役救下了自己性命。若是以後皇帝一直這麼上道,他不介意替他賣命。將來有皇帝作爲靠山,他四處行走也方便許多。
太后和皇帝在四合院呆了會,又到院子裡問了文氏和寶兒一些家常纔回宮裡。
等他們走後,四合院又來了位稀客,正是當日四處尋找皇帝的梅祭酒。
離開酒坊後,他在宛平縣兜了個圈子,依然沒有尋到皇帝的蹤影,回來時聽說了韃子兵的事,嚇得三魂差點丟了兩魂。本欲來四合院興師問罪,後來聽說他爲了護駕受了重傷,便再也沒提此事。
錢進沒料到他會來,只好朝門口這邊拱了拱手,訕笑道:“勞動梅祭酒大駕,晚輩惶恐!”
梅祭酒站在牀前盯着錢進瞧了一陣,從懷裡抹了瓶藥出來擱在牀沿上:“這是上好的金瘡藥,治療箭創有奇效。”
“那就多謝梅大家贈藥了!”
兩人以前沒多少交情,這話也不知從何說起,屋子裡的氣氛一時有些詭異。
最後還是梅祭酒打破了沉悶:“短短几個月,你從一個百戶升到遊擊將軍,這升官的速度連老夫都有些汗顏啊。果真是後生可畏!”
“梅大家謬讚了,晚輩也只不過適逢其會才攢下點功勞,還差點把命丟掉!”錢進客氣地回道,又補了一句:“那天梅大家剛走,陛下便到我的酒坊來了,晚輩並不是故意隱瞞!”
“過去的事休提。這次若不是你,老夫百年之後都不知道怎麼面對先帝!”梅祭酒嘆了口氣:“你傷還沒好,那就多休養一段時日,朝堂上若是有人嚼舌根子,老夫第一個不放過他!”
梅祭酒只呆了一盞茶的功夫便走了。
望着他那已經有些老邁的身影,錢進感嘆:這些老臣迂腐不假,爭權奪利不假,總還是有幾兩骨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