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太后和陛下是不可能有機會知道酒壞了。皇家的人,不論什麼吃食,都會由宮裡的太監嘗過,確認沒有問題之後纔會享用。大臣們沒有這種待遇。但是,這是太后賞賜的御酒,甭管多難喝,即便是馬尿也得喝下去。
衆人觀看了神蹟,品嚐了“五味酒”,“主菜”開始上場。
禮部史尚書輕輕彈了彈他那身紅色官袍,走至殿中朝金臺之上行了一禮,緊接着轉過身來,手上多出來一份文稿。異人來朝,這是難得的盛事,史尚書執掌禮部,司儀制,掌祭祀科舉,今日怎少得了他的戲份。
只聽史尚書振振有詞,聲音雖老邁卻不失渾厚,大意概括起來便是幾句話:天朝強盛,德被四海,異人來朝;君王用德,羣臣效命,盛世可期。
大清洗已過去一段時日,但羣臣依然談之色變。如今各科道雖已緊急補錄了一批官員,但大夥兒做事仍然有些戰戰兢兢,唯恐哪天就被錦衣衛帶走。史
尚書作爲兩朝元老,顯然已看出此中利害:一個失去了銳氣的朝廷,就好似被拔掉了利齒的老虎,雖看着嚇人,卻也只能嚇嚇人而已。因此,他藉着異人來朝的機會,一來大肆對皇家歌功頌德一番,二來巧妙點出了朝廷現在需要上下一心,如此才保得基業長青。
太后早已聽出了史尚書的用意。她也正好需要有大臣站出來緩和皇家與大臣們的關係。聽完史尚書的說辭,她當即撫手讚道:“好一個君王用德、羣臣效命,史尚書這番話正好說出了哀家的心裡話。當賞美酒三杯。”
當下便太監端着托盤過來,史尚書謝過太后和陛下恩典之後,便將盤中滿滿的三杯酒一一飲盡。至於那酒是什麼味道,怕只有自己知道了。
太后頓了頓,又開了金口:“羣臣勞苦,哀家心裡也清楚。這樣吧,前些日子陛下賞賜了些安家費,今日哀家做主再拿出三十萬兩銀子賞賜各位。”
羣臣自然是叩謝聖恩。
就在史尚書慷慨陳詞的時候,寶兒同聲將史尚書那篇精彩的文稿翻譯給在座的異人聽。
今日她與艾米莉都是秀才打扮,穿的是普通的交領長衫,戴着文士帽,可即便這樣仍然掩蓋不住兩人的清麗可人。不少年輕官員紛紛打聽“他”倆的來歷,連異人那邊也有一些人竊竊私語。
史尚書不愧是老學究,行文對仗工整,平仄押韻,卻又不失飄逸,沒有一定的八股文功底只怕還翻譯不出來。虧得寶兒從小跟着錢進學習《理學》和《禮經》等書,總算將文稿的意思大致不差的翻譯了出來。
只是,竇瑪力等人仍然覺着有些奇怪,這話裡行間跟今日的酒會有毛關係?
第一道“菜”嘗罷,第二道“菜”準備登場。
異人來朝,朝廷自然要展示一番天朝的底蘊:泱泱大國,諸子百家,只需九牛一毛便能讓你們這些異人心服口服。
前翰林院編修方仕此時早已按捺不住,他彈了彈衣冠,起身準備奏請太后開啓與異人的學術交流。自被靜公主牽連之後,他每日借酒消愁,跟授業恩師梅若亭也多有抱怨。梅大家不忍心愛徒就此消沉下去,便跑到仁壽宮替他求了這個露臉的機會,以便今後重新起用。
錢進對這方仕看不順眼。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但這貨給人的印象就是頭髮情的叫驢。楊梅詩會上他爲了在靜公主面前圖表現,拿自己當墊腳石,逼着自己獻詩。今日他雖然已經落水,錢進也不想太過於得罪梅祭酒,但添些堵總可以吧?
另外,今日的葡萄酒已經有些敗興,既然今日開的是酒會,又豈能無好酒?他的酒坊生意又豈能放過如此大好機會?不廣而告之一番那就枉費了他兩世爲人的經歷。
於是,趁着方仕整理衣冠的當口,錢進已搶先一步行至殿前,拱手說道:“太后,陛下,我大陳乃禮儀之邦,適才已經喝了葡萄美酒表示對異人的敬意。可我大陳的酒,當以烈酒爲粹;異人使團來朝,自當以烈酒招待。微臣早已備下酒水,就在殿外等候。只等太后一聲令下,就可進獻上來。”
“哦?哀家對飲酒倒是沒什麼心得。”太后側頭問皇帝趙無極:“陛下,你上次去錢侍講家……吃了火鍋喝了烈酒。味道如何?"
趙無極尷尬的笑了一下,含糊說道:“錢侍講家的酒……味道還不錯。”
太后瞥了一眼趙無極,似有些恨鐵不成鋼,緊接着轉頭對錢進說道:“既然陛下都覺得你家的酒不錯,那就請進來吧。”
錢進朝蔡公公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便領着二十多個太監出了大殿殿門。一炷香的功夫後,每一位太監手上都抱着兩個青花瓷酒壺進來;用銀針查探之後,每位太監又小心舀了一勺嚐了,確認無毒方纔搬到諸位大臣與異人使團的跟前。
“上酒。今日錢侍講請客,諸位臣工和異國的貴客不用客氣。”太后笑着吩咐道。
有大臣端起酒杯小心抿了一口,初始還不覺得怎麼樣,片刻後才感覺一道火線順着喉嚨直入胃裡,端的是爽辣至極,入口卻又綿軟。
“好酒……”
“酒不錯……”
衆人紛紛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稱讚之聲不絕於耳。異人那邊卻沒什麼反應,可能一時還有些喝不慣。再者,他們今日來的目的本來就不是喝酒。都已經入殿小半個時辰了,這通商的事還沒人提起。
酒過三巡之後,方仕終於尋着一個機會,上前奏道:“太后,陛下,臣本有罪之人,蒙聖恩參加了今日這個酒會。微臣不才,對理學一道卻有些研究。微臣請太后和陛下准許我藉此與異人討教一番。”
趙無極詢問太后的意思,獲得首肯後當即大袖一揮,說道:“理學乃我朝根本,正好與異人互通有無。准奏。”
寶兒將皇帝的意思翻譯給竇瑪力等人聽。竇瑪力和史華德懂陳國話,他倆自然是不需要翻譯的。其他的異人則有些爲難,他們只懂航海和貿易,對這些學說一竅不通。一番商議之後,異人使團推選竇瑪力出來與方仕論道。
竇瑪力走出桌席朝金臺之上行了一禮,轉身對方仕也行了一禮,說道:“這位方先生,鄙人不才,願陪你儘儘雅興。”
“好說。”方仕做了個請的手勢,緊接着說道:“我大陳上下五千年來聖人輩出,若是一一搬出來,顯得我朝欺負爾等。這樣吧,鄙人師從國子監祭酒梅大家十數年,對《理學》一道略通一二,今日我便以此道請教一二。”
頓了頓,他朗聲說道:“理,即天道。周天諸星與萬物皆有一理,人間百態亦各有一理,此爲分殊。理,亙古不變,實存至今,乃萬物運行之根本法則。我等只需去人慾,修煉自身,方能存天理,達到天人合一的至善境界。竇瑪力先生,我講的比較淺顯,不知您有何見解?”
寶兒從頭到尾翻譯了一遍。
竇瑪力思索片刻,笑道:“方先生說的理乃天道,與我教其實略有相同之處。只是,我等教民信奉的是主。主創造了日月星辰,用泥土創造了世間萬物。對於教民來說,主是萬能的。我等只需誠心侍奉主神,死後便可以升入天堂。”
“竇瑪力先生此言差矣。天道不可捉摸,我等需格物窮理方能達到至善境。你的教義卻將‘理’歸結於一個神仙,信仰主神就得到大自在。說句難聽的,有縱容教民懶惰之嫌。若是百姓都去信仰你的教義,那他們還會耕種嗎?不耕種能有飯吃嗎?況且,你的教義是死後才升入天堂,也就是得到大自在;而我的‘理’只需在今世修養,即可將自身融入天理之中,達到理欲合一的境界。”
羣臣聽得方仕這番言語,均頷首表示認同。不得不說,這方仕在理學一道上確實有過人之處。
竇瑪力笑着搖了搖頭,片刻後說道:“方先生怕有所不知。近兩百年來,我泰西國學者雲集,數學、天文、航海、鍊金、文藝、宗教等學科經歷了前所未有的繁榮。這些學者有許多都是主的子民。若是按你的意思,他們信仰了主,就不能有任何成就嗎?”
方仕對泰西國的歷史並不瞭解,但錢進多少知道一些。竇瑪力所說的應該是他們國家的文藝復興。只不過,這一段時期的大繁榮卻是與宗教對立的。
任何宗教都有愚民的嫌疑,對於泰西國的教廷而言尤其如此。但,歷史總是向前的。當第一個人發明瞭望遠鏡的人朝天空張望時,教廷的神學體系便有瓦解的危機。教皇還有屬下的神職人員不願意看到自己的地位動搖,便相應修改了部分教義,於是出現了一個教義與自然科學的相對平衡。就拿竇瑪力來說,他自己本身是神職人員,卻又精通幾何數學和地理學。
方仕不知道這些,還在苦思應對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