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管事趕到四合院的時候,錢進正準備出門。
眼下還不到未時,他準備去酒坊轉一下,順便再去看看鐵匠坊建的怎麼樣了。見到李管事氣喘吁吁的樣子,他的心臟沒來由的緊了一下,問道:“李管事,首輔他老人家可還好?”
李管事擺了擺手,喘了幾口氣才說道:“是……徐佈政到李府了,首輔着我來……請你過去。”
“徐世伯到京城了?”錢進這段時間心裡一直有些頹喪,聽到徐寶祿進京的消息大喜過望,連忙問道:“什麼時候到的?”
“剛到,尚未安頓下便去拜見首輔了。”李管事回道。
錢進皺了皺眉,心中總有種不祥的預感,當下便同李管事一同趕往李府。這段時間他的杖傷雖然已經癒合,但行走得快一些便有些生疼,此時也顧不得這些了。
到了李府,錢進一眼瞥見坐在太師椅中的首輔,見他暫時無礙,心中的擔憂稍稍減輕。徐寶祿正恭敬地立在太師椅一側,手中端着一碗湯藥細心伺候首輔服食。
錢進沒有出聲打擾。等徐寶祿喂完藥,他上前一拜,躬身說道:“首輔身體可大好了。”又朝徐寶祿行了一禮,問候道:“徐世伯,一載未見,學生甚是想念。”徐寶祿點了點頭,似乎心情不佳。
首輔望着錢進微微笑了一下,又朝徐寶祿招了招手。兩人對視了一眼,於是一同上前聽候首輔訓示。
“今兒個……你們兩個都來了,老夫……心裡高興,正好一起吃個晚飯,也算是給寶祿接風了。”首輔說完這幾句話,呼吸有些急促。
徐寶祿和錢進連忙答應。兩人都勸首輔少說話,多休息。
“自個兒的身體自個知道。”首輔頓了頓,望着錢進說道:“徐寶祿是老夫的門生,算起來他也是你的座師,今日老夫厚着臉皮收你做我的門生,你看如何?”
錢進聽得有些意外。旁邊徐寶祿扯了扯他的衣袖。他緩過神來,當即跪在地上對首輔行三拜九叩之禮:“學生錢進,願拜首輔爲師。這些日子您老人家言傳身教,學生早有拜師之意,卻恐唐突了您。”
“呵呵呵……老夫收得你二人爲門生,此生無憾了。”首輔擡了擡手示意錢進起身,卻因爲手上沒有力氣,只擡起了半尺便又垂下。
這時,李管事從屋外頭端了十幾道精緻小菜進來,一一擺在茶几上,又拿出三個小酒杯和一壺綠豆酒擱在一旁。
錢進見狀急道:“首輔,您身體不適,切莫再飲酒。綠豆酒雖然性涼,您現在的狀況卻依然喝不得呀。”
首輔輕輕笑了下,說道:“今日是我們師徒仨團聚的日子,老夫高興,誰也別攔着我。”說罷,他示意李管事儘管倒酒。
李管事猶豫了片刻,只得從命。他倒好酒之後,小心遞到首輔手裡,又給徐寶祿和錢進各倒了一杯,接着便恭敬退出書房,輕輕合上了門。
首輔端着酒杯聞了聞,卻不言語,似在追憶往事,良久後才說道:“往後,我陳國便拜託你二位了。以後不管有什麼難處,想想老頭我這些年是怎麼熬過來的。”說罷,首輔將杯中酒飲盡。
接下來,首輔詢問了一下徐寶祿在廣東的近況,精神頭似乎越來越好,臉上隱隱有紅光浮現。
徐寶祿見狀大驚。他是過來人,知道這是老人家迴光返照的跡象,當即便對錢進使了個眼色。錢進會意,借尿遁出去了一趟,對等在門口的李管事小聲說了幾句,囑咐他儘快把消息遞到宮裡頭去。
李管事服侍首輔十多年,聽得首輔時日無多,眼淚撲簌簌的留下。不過,他也明白事情耽擱不得,略一擦拭了一下眼眶便朝門口奔去。
等錢進回到書房的時候,徐寶祿正給首輔的碗裡夾一些重口味菜。首輔吃了幾口,笑道:“老夫這兩年忌口,嘴裡都快淡出鳥來了。”
錢進見首輔吞嚥困難,連忙給他舀了一小碗魚湯,小心喂他全部喝完。半柱香之後,首輔示意自己已經吃不下了。
兩人一頓忙乎,將茶几收拾乾淨,然後垂手站立聽候首輔的訓示。若不出意外,這可能是首輔這一生最後的一次談話了,顯然至關重要。
首輔稍作休息,對徐寶祿說道:“你在官場上也打拼了二十多年,出任首輔老夫是放心的。唯獨有一點需要提醒你,這做官嗎,一味的中庸也不能成事,有時候也需要些殺伐震懾人心。”
接着,他指了指錢進,笑道:“這小子看着像個書生,做起事來卻有着股狠勁。一個賣官案,愣是讓他給扒了三百多萬兩銀子出來。若是你二人聯手,將來何事不成?”
徐寶祿驚異地望了錢進一眼。顯然他才入京,尚未聽到賣官案的消息。
首輔休息了片刻,對錢進說道:“老夫其他的倒是不擔心你,卻要求你一件事。”
“不敢,首輔您吩咐便是。”錢進慌忙答道。
“將來若是皇家對不住你,請你看着老夫的薄面,看着天下蒼生的份上多忍讓一些。”說罷,首輔拿手指了指天。
錢進一時不解,思忖片刻後才明白首輔意指外公召喚光束的事。這段時間錢進也分析了一下,那所謂的光束多半是類似於激光一般的武器。當年外公便是憑着這件大殺器,輕鬆滅掉了北遼二萬騎兵部隊。若是外公百年之後將這件大殺器傳到自己手裡,想必是會有人忌憚的吧。且不說這事是真是假,眼下首輔這個狀況,他只得應下來再說。
接下來,首輔又對朝中大員一一作了點評。
“梅祭酒雖然是個老學究,卻還有幾兩骨頭。”
“工部的曹尚書貪婪,心裡卻還是有個度。”
“兵部的丁尚書是個忠義之輩,只不過是缺少些機會。”
“翰林院的郭大學士是個可信賴之人。”
……
錢進和徐寶祿兩人一一記下。能混到一二品大員的官員,學識能力都是不差的,只不過在官場這個大染缸裡薰染了幾十年,最後都不是原來那個“滿腔熱血酬知己”的學子了。
首輔絮絮叨叨的說了小半個時辰後,人已經有些支持不住。錢進便提議將首輔移至臥房,首輔點頭同意了。等錢進輕輕抱起首輔的身子,卻發現他原來這麼輕,抱在手裡跟棉絮一般。
兩人幫襯着將首輔挪到了臥房之後,服侍他躺下,本欲再勸他安心靜養,卻發現他已經睡去,於是心下稍安。今日說了這麼久的話,首輔的精氣神已經透支。
徐寶祿見首輔的呼吸聲時有時無,並且細而無力,知道首輔已經難以爲繼。他給錢進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同出了房門。
“首輔的家人沒有來京嗎?”徐寶祿一出門便問道。
“晚輩這幾個月也時常來李府,卻一次都沒見過首輔的家人。首輔重病,莫非他家裡未曾得到消息?”錢進也有些納悶。
正說話間,門外頭有人高呼“太后駕到”。徐寶祿連忙領着錢進迎接。不多會,太后和陛下兩人出現在走廊的一端,身後只跟了洪公公和兩名太醫。
“首輔怎麼樣呢?”太后走到徐寶祿跟前時停下,問道。
“回太后,只怕首輔的時日不多了。”徐寶祿小聲回道,緊接着又說道:“剛剛已經睡下了。”
太后一臉凝重之色,吩咐太醫趕緊爲首輔診治。
這時,屋裡頭傳來首輔的聲音:“是太后來送老夫了嗎?”聽說老人家要走的時候,這聽力是出奇的好,估計首輔也是這般。
太后聽到首輔的離別之語,眼角有些溼潤。她揹着衆人在門口佇立了一小會,片刻後她擦了擦眼角,推門而入。皇帝自然也跟在身後。洪公公則站在門口等候,同時輕輕的帶上了門。
錢進瞅着這個機會跟旁邊一位太醫請教首輔到底是什麼病症。要知道尋常痔瘡雖然麻煩,但還不至於病死人,只有大出血時纔會危及生命。那名太醫猶豫片刻後才說是毒瘡,也就是所謂的“癌”。聽到這個解釋,錢進長嘆了口氣:這病已經非草木之力能夠奏效了。
約摸一刻鐘後,太后和皇帝兩人從首輔的房間出來,臉有悲慼之色。行至徐寶祿跟前的時候,太后吩咐道:“徐首輔,早點準備首輔的後事吧,所有的用度花費都從宮裡出。”
徐寶祿聽了這話,趕忙領旨謝恩。片刻之後才反應過來,太后剛剛稱自己爲首輔,心說道:“莫非太后與首輔剛剛已經將下一任首輔敲定了?
是夜,徐寶祿和錢進兩人守在首輔房中,不敢離開半步。
…………
皇宮,太后一個人坐在仁壽宮,也不要人陪着,就那麼望着天外發呆。當年,若不是首輔力挽汪瀾,她和皇帝孤兒寡母的,只怕早都死於明王之手了。可以說,沒有首輔,就沒有她和皇帝的今天。因此,今日在首輔的臥房裡,她讓陛下對着首輔叫了聲“亞父”,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表明她的心意。
突然,一道流星劃過,把她驚得花容失色。沒多久,便有欽天監的官員來報,說有相星隕落。太后沉默良久,望着李府的方向喃喃說道:“首輔他老人家……去了。”
江西平昌府。文天正這天用過晚飯之後便一直心神不寧。本來他平時習慣早睡,今日卻怎麼都無法入睡。他把吳伯喚了起來,兩人坐在院子裡說些往事。
一擡眼,天邊一道絢麗的流星劃過長空,正好被天正公看見。他佇立片刻,擡起錢進爲他打造的假腿走了幾步,嘆道:“老兄弟,是你仙去了嗎?這些年苦了你了。你放心,老夫要不了多久就過來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