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薛採的心涼到了極處。低頭斂着裙裾,朝着上座上容顏嬌美的少女道了一個萬福,“顧娘子。”姿勢優雅,聲音平靜從容。
顧令月坐在彤雲閣的羅漢榻上,居高臨下的看着少女,“薛姐姐,你是不是覺得,我看上去是一個很容易騙的傻子?”聲音清冷。
當日在遊府春宴上初見,只覺這位薛娘子際遇雖窘,人品卻還算清奇;行知書肆偶遇,相交於《四季圖》,最後得贈《落葉圖》,更是心中感激,覺得意氣相投,是一位值得結交的朋友,方送出帖子,邀請薛採參加自己在國公府辦的春宴。沒有想到,薛採卻只是將自己當做一個跳板,想要踩着自己達到她心中的願望!
薛採的手在袖下攢成一團,面上白的像是經冬的雪,勉強維持一抹微笑道,“顧妹妹言重了!”
“哦?”顧令月一翹下頷,悠悠道,“也許吧!”
“今日宴客的園子在府中西部,棠毓館在府中東南,薛姐姐初次做客韓國公府,不識得府中路途方向,錯走到棠毓館來,也是有的!”揚起螺首注視薛採,“只是我不明白,棠毓館附近屋舍也有十數,姐姐如何會知道我便在彤雲閣,闖到彤雲閣裡來?”
她的聲音昂高,話語諷刺意十足,薛採面上紅白交替,終究低下頭去,訥訥不能作答。
阿顧瞧着她心虛愧疚的模樣,心中失望之極,終究是不忍完全撕破面子,轉過頭,生硬道,“薛娘子,既然你沒有什麼好說的,我也就不留你了。今日韓國公府之事,我便當沒有發生過。薛娘子就此離開吧!”
薛採面上露出一抹焦急之色,如今今上已經出了孝期,太皇太后早就開始着手擇選新後事宜,怕是不久之後聖人就要大婚了,自己的時間着實已經不多了。若是斷了顧娘子這兒的這條路,她委實不知道,一時半會兒之間,自己該當如何才能設法私下見到聖駕,跪地求懇,成全族人對自己的殷殷期待。
“顧妹妹!等一等!”她揚聲喊道。脣邊露出一絲愴然微笑,悽然笑道,“我知道你怨我,瞧不起我今日的作爲。可是我也不想的。你是天之嬌女,不懂我的無奈。”
“哦?”阿顧怒極反笑,“薛娘子這話有趣的緊。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無奈,誰又真正是一世無憂的?但無論如何,我沒有被你欺騙利用的義務!”
“顧娘子,你出身高貴,有太皇太后和聖人的寵愛看重,生平最大的不足,便是沒有阿爺疼愛罷了;但無論如何,你起碼有一個把你當做眼珠子,什麼都願意爲你做的阿孃,”薛採激動辯駁道,眼圈漸漸紅了,
“我雖然姓薛,卻不是武國公親女,我的嫡親阿爺只是現任武國公的堂弟。我雖出身薛家嫡系,卻自幼父母雙亡,由伯父撫養長大。薛家雖然曾經出了一個應天女帝,卻與大周宗室結仇甚深。
因着應天女帝的緣故,薛家一度極爲繁盛,甚至差點君臨天下,但應天女帝被逼退位之後,薛家立即便衰落,一潰塗地。後繼諸位大周天子身上雖然也有着薛家的血脈,卻頗爲忌諱薛家,對薛氏一族並不親暱。薛氏一族空有國公之位,卻什麼都不是,薛家女子嫁不入高門,薛氏男丁縱然苦讀習武,卻蔭不得餘恩,士子考科舉,考官看了身份文書便不會錄用,武人慾投軍,若被查出身份,也會被逐出。我們在故土太原連年沒有希望的苦熬着,到了如今,甚至連一個小吏都可以上門欺壓,我伯父堂堂武國公還要親自出面給金銀好處,朝他陪着笑臉,方能了結過去。”
阿顧不料如此,聽得怔了片刻,面上露出同情之色,她雖偶爾聽說過太原薛氏如今在大周的尷尬,卻着實沒有想到,私下之處,薛氏竟衰頹苦楚至此。“沒有想到,昔日煊赫的太原薛氏,如今竟到了這個地步。但縱然如此,和你今日所爲又有什麼關係?”
薛採微微一笑。天氣晴好,春日的暖陽斜射入彤雲閣,投出一條明亮的光柱,漠漠的浮塵在明亮的光柱之中跳躍嬉戲,少女聲音朗朗道,“如今應天女帝逝世已經有二十餘年,大周已經換了三代君王,族人自認蟄伏時期已夠,該當重新謀求奮振。不敢再求薛氏如山東高門一般清貴赫赫,但求聖人能夠放薛氏一碼,使我薛氏子日後能如常人一般的參加科考,習武投軍,族中有心興起的希望,便能重新培養了向學奮起的風氣,長此以往,總能出一些官員武將,這方是薛氏一族久興之道!他們堅信薛氏一族應當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來,在薛家女兒中擇了我,從小專意培育,只希望將我送到聖人身邊,不敢求什麼高位,只爲悉心服侍,若得一絲半些兒榮寵,也好給家族一丁點兒庇護。叫世人不敢妄自欺上頭來。”
薛採垂着螺首,看着面前的顧令月,淚水蜿蜒而下,神情悽惶,楚楚動人,“這般自薦枕蓆,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兒,難道便不知道羞恥?我心裡也不願意,可我沒有辦法!自去歲開始,玉真公主便頻頻延請長安貴女,前些日子太皇太后更是在宮中設宴邀請官宦世族女眷,衆人心裡都心知肚明,這是在給聖人挑選未來皇后啦!我是太原薛氏的女兒,註定不可能成爲大周皇后。因此我只能做一個妾。就是這個妾還是我上趕着去做的!可我有什麼辦法?我是薛家女兒,自幼由族人養大的,費盡了萬般心血調*教。這是我身爲薛氏女兒必須揹負的責任。”
顧令月目眩神迷,一時怔在當處。她少年困苦,及至回到公主身邊,又享盡了長輩的寵愛,對於家族責任這種東西認識的從來不深。薛採今日所說的無奈之處讓她有一種深深震撼之感,打從心眼裡說,她並不贊同薛採,但薛採的抉擇又讓她無法指摘。
她揚起頭打量着面前的少女,少女一身溫柔的水粉色裙裳,同色腰帶將腰身勾勒的細細款款,髮鬢畔的黃金鸞步搖吐着細碎的流蘇,在雪白的頰側搖盪,愈發顯得少女風流嫵媚。少女挑了挑眉,犀利問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但你憑什麼認爲,以你的出身人品,聖人會收你爲嬪妾?”
毫無疑問,這般的薛採,是個嫵媚動人的佳人,但美人大周並不少見,姬澤出了孝期之後,只要願意,天下的美女都可以任其採摘。
應天女皇薛嫵是周室皇朝心中的一個奇特存在,後任帝王們身上都傳承着來自這位女帝的血脈,卻都對女帝身爲女子而僭越帝位的行爲諱莫如深,在這樣的心理下,他們明面上給薛氏家族留下尊榮,私心裡卻對薛家女子頗爲忌諱。女帝后的大周各朝帝王中,英宗皇帝后宮中薛妃無寵早死,仁宗、神宗更是根本沒有納薛姓女子入後宮。
薛採並非不年輕貌美,太原薛氏打的算盤也不可謂不對,只是,他們憑什麼認爲,只要他們上貢了美人,皇帝便會收下這位薛姓美人,成全他們的念想?
薛採眉宇之中閃過一絲歡欣之色,顧令月質疑的語氣犀利,並不算是動人好聽,但她此時沒有甩手而去,還肯出口問詢,便已經體現出了態度緩和的傾向。
抹了腮邊的眼淚,薛採嫣然道,“你放心罷!”揚了揚頭,露出一絲傲然之色,“薛家既然做了將我送到聖人身邊的打算,便自然有我們的底牌。”美眸之中露出了自信神采,“只要我能夠當面見到聖人,便定能讓聖人鬆口答應納我入後宮!”
彤雲閣中的醒陽香烈烈燃燒着,吐出黃金蟾蜍香爐的煙火薰然而又熱烈。薛採言盡於此,反而聽天由命,面上神情恬淡安然。反倒是顧令月猶疑起來。太原薛氏淪落至此,此乃太原薛氏積累了二十餘年的奮起之爭,沉鬱了薛氏的全部希望,薛採既已對自己轟盤托出,自己若是不應,便算是得罪她了;但值此之際,新任皇后怕是很快就要選出來,若是自己在此之前幫了薛採見到聖人,日後的新皇后是否會怪罪自己?
時間一滴一滴的過去,細膩的沙子從角落裡的沙漏中落下,發出沙沙的聲音。顧令月思量停當,眸中閃過一絲毅然之色,仰頭揚聲道,“你明日到公主府去罷!——聖人今天是不會到國公府來的,今日國公府的宴會雖是打着慶賀我生辰的名號,但今日卻委實不是我生辰的正日子。我生辰的正日子是二月十二。我和大母和阿爺好了的,提前一日在國公府辦生日宴,招待長安各家小娘子。待到春宴結束後,便回公主府,和阿孃一處過真正的生辰。若聖人有心,許是明日會來公主府。你明日到公主府上來候着!”
薛採大喜過望,抓住阿顧的手,連連道,“多謝顧妹妹。”眼圈紅了,眼淚泣涕而下,“你的大恩大德,我沒齒難忘!”
阿顧抽回了手,撇嘴淡淡一笑,“薛姐姐也別謝的太早了!有些話我必須得說在前頭。我雖與聖人有一二分交情,但畢竟聖人是君,我是一介區區臣女,他究竟來不來,我也不敢打包票。且……我只能幫着你見上聖人一面,至於最後會有什麼結果,就要看你自己了!”
“盡人事,聽天命,”薛採的聲音柔和,抿脣道,“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無論當日情形如何,顧妹妹對我的恩情,我都記下了,日後若有所爲,定當有所報!”
顧令月在棠毓館裡盤桓了一會兒,換了一條煙色鳳尾裙,重新挽了一個驚鵠髻,重新出來,對着宴上衆人盈盈福身笑道,“阿顧不才,剛剛回去更了下衣,怠慢各位了!”
宴上諸位女客都是都笑道,“不礙的。”
顧嘉辰盯了盯顧令月鳳尾裙上柔和的褶子弧度,狐疑問道,“三妹妹去了這麼久,不知道做了什麼好事?”
“哪有什麼好事?”顧令月不意笑道,“不過是些平常瑣事罷了,竈下里的一份鱖魚採買出了問題,瑟瑟取了單子上來問我怎麼修改食單,耽誤了一會兒時間,便出來的遲了。”凝視了顧嘉辰一眼,淡淡道,“怎麼,大姐姐難道覺得我做了什麼不好說的事麼?”
“怎麼會?”顧嘉辰假笑道,“妹妹着實多疑了。”
程綰綰捧着海棠花盞過來的,大笑着道,“不管顧三妹妹做了什麼事情,拋下我們一衆姐妹獨自隱了這麼長時間也是事實。顧妹妹若是當真覺得怠慢了我們,便將此盞滿意飲三盞桑落酒就是。”
碧桐連忙上前勸阻,顧令月卻攔了,笑着道,“今日本是我設宴待客,我卻中途離席,確是我的不是。我便滿飲三盞。”捧了紅玉適時上來斟滿的溫酒,一飲而盡,袖子掩着酒水滑落的身後,眼角餘光瞥見,薛採已經收拾了適才哭泣狼狽的儀容,細細整理過衣裳,不動聲色的回到席上。
一輪紅日墜在西天,府中衆女興盡之後,三三兩兩向顧令月告辭歸家。薛採特意落後一步,鄭重朝顧令月行了一禮,“顧三娘子今日的恩情,薛氏銘記於心!”
顧令月知道她說的薛氏並非指自己一人,而指的是太原薛氏一族,嫣然一笑,“薛娘子言重了,我雖是女子,但也深知言出必諾的道理。但盼薛娘子所願得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