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黃昏, 天色漸昏暗,只見定陵外的守陵衛都撤得遠遠的,不敢靠近, 顯然是聽說了鬧鬼之事。三人又在隱蔽處等了會兒, 李景瓏暗中觀察, 往四周看, 片刻後阿史那瓊先上, 開了定陵的門。
“趙子龍。”李景瓏朝鯉魚妖說,“你在外頭望風,有人來了卻不進來, 便通知我們。”
鯉魚妖那身形恰好能鑽進墓道上方的通風口處,便依言躲進定陵外的池塘與石欄下流水道中等着。
“走!”李景瓏拉着鴻俊, 閃身入定陵, 兩人一進去, 阿史那瓊便在外頭上鎖。
“你要把我們……”鴻俊一句話未完,卻被李景瓏扯着跑了進去。
“若無情況, 明天清早他會過來放咱們出去。”李景瓏如是說,鴻俊要點火,李景瓏卻按着他,不讓他擡手。
伸手不見五指,唯有李景瓏的聲音在耳畔說:“抓緊我。”
定陵內通道錯綜複雜, 鴻俊險些碰到東西, 李景瓏卻緊緊抓住了他, 示意他貼着牆走。奇蹟般的是, 李景瓏對此處卻是甚熟, 兩人挨着牆壁,不知到了何處, 什麼也看不見,唯有李景瓏手掌的溫度。
“坐。”
鴻俊在一具棺材上坐了下來,驀然一驚,李景瓏卻小聲道:“這是狄公的衣冠冢。”
鴻俊這才鬆了口氣,李景瓏側耳傾聽,在這地底深處,四周一瞬間變得安靜無比,彷彿能聽見兩人心跳。地底比外頭更冷了些,有股寒意,李景瓏便把鴻俊的手放在自己手裡,略搓了搓。
“等到什麼時候?”鴻俊問。
“明天早上。”李景瓏說,“我猜酒、色、財、氣,各侵一陵,只不清楚它們的目的……而獬獄又去了一陵,正是昭陵。”
“可程筱進昭陵時,獬獄不在那兒。”鴻俊說,“你不覺得很奇怪麼?”
“它是知道你去昭陵,才隨之前去等着的。”李景瓏答道,“不奇怪,我已確定了這是陷阱。”
鴻俊瞬間接起來了!
“也就是說……”
“噓……”
“獬獄派出酒、色、財、氣……假若我猜得不錯的話,進歷朝帝陵中來找什麼東西。”李景瓏漫不經心道,“在事發之時,黃庸前去通知驅魔司,被獬獄得知,於是將計就計,到昭陵中蹲守你。”
“還有另一個可能。”鴻俊一本正經地說。
“什麼可能?”李景瓏低聲問,伸手摟住了他,把他摟在懷裡。
鴻俊答道:“如果程筱見過獬獄呢?”
“那不可能。”李景瓏哭笑不得道,“程筱是人,這點我非常肯定。”
鴻俊便不說話了,李景瓏答道:“從前神武軍裡,不少孩子都是我看着長大的。”
“嗯,你倆確實認得很久了。”鴻俊隨口說。
李景瓏在黑暗裡小聲說:“你吃醋了?”聲音裡帶着笑意。
鴻俊並未回答他,李景瓏又說:“我原本以爲你沒有這麼喜歡我,再生氣點兒?”
鴻俊:“……”
鴻俊只想揍他,李景瓏卻說:“狄公衣冠冢上,不能親嘴,不過好罷……”
說着鴻俊感覺到李景瓏灼熱的嘴脣在自己側臉上輕輕碰了碰,忙推開他,在墓裡可不能亂來。
“……想必狄公……嗯,不會責備我。”李景瓏答道。
鴻俊知道李景瓏始終以狄仁傑繼承者自居,且以身爲狄仁傑傳人自豪,但每當他聽到這名字時,鴻俊便會想起回憶中的那一幕,這讓他非常不舒服,便嘆了口氣。
李景瓏卻誤會了他,笑着說:“你不相信我?”
“沒。”鴻俊隨口答道,“我可以看看這兒嗎?”
李景瓏說:“點個燈罷,方纔我不知道是否有妖怪盤踞墓中,纔不讓你亮燈,現在想來沒有。”
說着他打開木匣,內裡螢火蟲飛出,照亮了這一小房間,房內只有一個方方正正的烏木奩,內裡裝有狄仁傑的衣冠。鴻俊就着燈四處看,見這狄仁傑的陰宅之中,存放着不少書卷與畫卷。
“狄公墓在洛陽。”李景瓏說,“中宗則堅持爲他留下這衣冠冢。”
鴻俊徵得同意,問了聲可以看看嗎,李景瓏便示意他隨意,他蹺着腳,說:“不少東西是我每年祭祀時帶進來的,當初想過,將智慧劍也放在這兒。”
李景瓏充當龍武軍校尉時,每年都會跟着皇家、太子,前來祭大唐皇室的列祖列宗,到得定陵,便會獨自在此處多待會兒。
“程筱是連浩的遠房表弟。”李景瓏說,“大理寺連浩,你見過的。”
鴻俊:“嗯。”
他就着螢火蟲散發出的光芒,看着架子上的書冊,上都是神龍年間洛陽的大小案件抄本。李景瓏彷彿陷入回憶中,說:“六軍設有預備隊,隊中小少年,都是一心願參軍的十二三歲的孩子,當年我也是這麼過來的。”
“嗯。”
“各軍中校尉呢,每年常去看看這些少年郎,以備選拔,程筱便是那時認識的,他很聰明,而且膽子很大……”
“唔。”
“可是我不喜歡。”
“你喜歡什麼?”
“我喜歡長得好看,又笨的。”
鴻俊:“……”
李景瓏說:“若實在不行,長得好看也將就,只是太聰明的小孩,而且喜歡自作聰明,哥哥我伺候不過來。”
鴻俊冷冷道:“他也長得很好看。”
“他那也叫好看?你瞎了吧?”李景瓏說。
鴻俊轉身要拿書揍他腦袋,李景瓏卻笑了起來,讓出位置,示意鴻俊坐。鴻俊不理會他,要出外去,李景瓏卻道:“別亂走,裡頭待着。”
“我真不喜歡聰明的。”李景瓏說,“緣因我自己就很聰明。”
鴻俊心裡酸溜溜的,說:“從前在龍武軍裡,是不是很多小孩兒喜歡你?”
“總算問出來了。”李景瓏笑道。
“你是不是喜歡長得……呃,好看的少年郎。”鴻俊又翻起了畫卷,李景瓏擡起手,螢火蟲便飛到鴻俊臉畔,照亮了畫卷。
李景瓏說:“我說實話你生氣不?”
“不生氣。”鴻俊答道。
“是。”李景瓏老實道,“你哥哥我從十三四歲上,就發現自己一直不喜歡女孩兒,只喜歡少年郎,多半是天生的。”
鴻俊想起秦伍、程筱,再想起李景瓏從前在平康里的表現,終於恍然大悟,但李景瓏這麼直言不諱,反而令他有點意外。彷彿只在這個時候,他纔看見了另一個與平時不一樣的李景瓏。
“不過我在龍武軍時,可是清清白白。”李景瓏道。
“我知道,你說過。”鴻俊笑了起來,答道。
“你問我什麼時候喜歡上你的。”李景瓏想了想,說,“興許從見你沒幾次起,就喜歡上你了吧。”
鴻俊轉過身,端詳李景瓏,心中涌起復雜的情愫,李景瓏輕聲說:“過來,鴻俊,我想你了。”
鴻俊便上前,跨坐在李景瓏腿上,低頭看他。李景瓏擡頭端詳鴻俊,說:“當年在龍武軍中,他們常背後拿這事說,敗我名聲。”
鴻俊摸了摸他側臉,抱着他脖頸,讓他埋在自己肩前。
李景瓏又說:“我有時也總奇怪,我喜歡什麼?像秦伍、像程筱那般?像在找我的誰,可他們又都不大像,模模糊糊的……”
鴻俊驀然睜大了雙眼。
“可當咱們在驅魔司裡碰上,打了一架,初時光線昏暗,倒沒看清,後來再定神看你。”李景瓏道,“也真邪門了,我就覺得是你了。你就是那樣的……”
他擡起頭,復又眯起雙眼,看着鴻俊,說:“你的眉毛眼睛、你這長相,甚至你說話,平日裡犯傻……都讓我覺得……就像是我命裡註定的,看見你這樣的人,就會發瘋地喜歡你……從前認識的那些少年郎,他們都有些像你,可只有一點兒,只有這麼一點點兒……就讓我有些心動,何況是……”
鴻俊不禁想起小時的回憶,低頭望向李景瓏,怔怔注視他的雙眼。
李景瓏抱着他,擡起頭,螢火蟲在他們身畔飛舞,那微弱的光裡,李景瓏像在虔誠地仰望自己的某個神明。
鴻俊一手覆在他的臉上,慢慢地將過去串聯了起來,李景瓏的記憶也許是被青雄,也許是被狄仁傑……無論是誰,記憶被抹去了。
但在他的內心最深處,彷彿仍記得自己。
記得要解去在他身上的魔種,所以尋仙訪道,想學法術;記得他們共處的時光,乃至在其他少年的身上,看見了自己的身影。
這麼一番話,他本可不說,只因一旦說了,便相當於在鴻俊面前卸下了所有的鎧甲,再無防備。
“何況是我的王子呢?”李景瓏揚眉,低聲說。
鴻俊把手覆在李景瓏側臉上,打量着他英俊的面容,說:“我有時總忍不住想,如果爹是長安的妖王,你多半就更難了。”
李景瓏帶着微笑,說:“那咱倆可得拼個你死我活,說不定最後我依舊得讓你。”
“我下手可不會留情。”鴻俊說。
李景瓏說:“那是自然的。”
突然間李景瓏又想到別的事上去了,喃喃道:“當年你爹與獬獄那場仗是怎麼打起來的?”
鴻俊十分迷茫,當年的事,就連他也所知甚少,說:“妖族分了兩派吧。”
“也即是說,妖族也會有爭鬥。”李景瓏道。
“當然。”鴻俊答道。
李景瓏皺眉思考,鴻俊覺得他似乎有靈感,便從他身上下來,坐到一旁。
“你在想什麼?”鴻俊問。
李景瓏側頭一瞥鴻俊,說:“我總感覺,我快抓住了那條線索了。方纔你說的話,再說一次?”
“如果我爹是長安妖王?”鴻俊問。
“後頭。”李景瓏又說。
“妖族分了兩派?”鴻俊道。
李景瓏驀然靈光一閃,說:“永思探得的情報,你記得他是怎麼說的不?”
“酒、色、財、氣。”鴻俊說,“是四隻妖怪。”
“它們做什麼來着?”李景瓏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感覺到自己距離真相,只有一步之遙了!
“守護另一個魔?”鴻俊道,“獬獄分開三魂,化作三枚魔種,來替代他一直找不到的天魔種……”
李景瓏說:“一枚在陸許體內。”
鴻俊點頭,說:“但被咱們毀了。”
“另一枚未知。”李景瓏顫聲道,“那天你倆在昭陵中所見,你覺得是第二枚還是第三枚?”
鴻俊撓撓頭,他無法回答,李景瓏馬上道:“心魔是需要一個寄生體的,你覺得獬獄的兩枚心魔之間,會不會打架?”
“啊?”這想法太也匪夷所思,但鴻俊隱約能明白李景瓏的揣測出自何方,妖族分兩派——獬獄自己的心魔也會分兩派,就像他將其中一魂化作心魔,植入到陸許的魂魄裡,令他徹底魔化。但魔化後的陸許還是陸許,他不會變成獬獄!
也即是說,神州大地上,有着另一個擁有自主意識的心魔寄體,是人也好,妖怪也罷,他必然是存在的。
“所以咱們的敵人從一個變兩個?”鴻俊說。
“如果他們自己之間也會打架呢?”李景瓏朝鴻俊問。
鴻俊喃喃道:“不至於吧……他……”
李景瓏說:“獬獄使用魂魄煉製爲心魔種子,再尋找寄生體植入,這可不代表他會蠶食陸許的魂魄,將陸許變成他自己。也即是說,被植入之人,還是有着自我意願的,是不是?”
鴻俊馬上點頭,李景瓏說:“如果是我,我說不定會想反過來吞噬獬獄,抑或希望擺脫獬獄的控制。”
“我覺得獬獄不會告訴這個寄生體。”鴻俊道。
李景瓏反而說道:“那麼咱們不妨告訴他。”
鴻俊:“……”
然而就在此刻,李景瓏話音落,左手將螢火蟲一收,匣子蓋上,右手飛速捂上鴻俊的嘴,緊接着將他一攬,縮進了牆角。
一陣風吹進了墓中,彷彿有許多鬼魂轟隆隆地掠過,架子上的書冊被風吹了起來,幽藍色的光緩緩亮起。瞬間墓中如同羣鬼復生,那場面極其壯觀!
靈力穿梭來去,彷彿在掃蕩定陵中的所有區域,伴隨着奇特的男子嘶啞笑聲,鴻俊聽得那聲音,睜大雙眼,一陣毛骨悚然。
那陣怪風隨之一收,“唰”一聲消失了,李景瓏牽着鴻俊,從角落中鑽出,鴻俊左手攥着李景瓏手指,右手扣着飛刀,兩人極輕地從狄仁傑衣冠冢中躬身走出去。
幽藍光芒如河流般在帝陵內穿梭,躍動,李景瓏示意鴻俊低頭,避開那光河。兩人躲到一樽一人高的三彩俑後。只見那身影以一個極其奇怪的動作,進入了墓穴內。
他們所見之處,僅僅是妖怪的影子,只見那影子恍若一個人,拄着兩根柺杖,卻悄無聲息,不片刻到得高處,背後又跟進一隻妖怪。兩隻妖怪似在使用人族語言的音節進行交談,卻帶着極其含混的喉音。
“……口中……何處?”其中一隻妖怪說,“墓門……開。”
“快。”另一隻妖怪答道,“莫要……時間……”
前一隻妖怪發出刺耳的冷笑,緊接着,墓室發出轟隆聲響,李顯棺室隨之被打開。
鴻俊探頭看了一眼,便馬上被李景瓏拖了回來,鴻俊忙擺手示意,那倆妖怪已經進去了,李景瓏便也探頭察看。
中央墓室入口位於高處,剎那間內裡迸發出奇異的紫黑色光芒,一時如有無數人在其中交談,歌唱,又伴隨着銅錢滾落聲響不絕。
李景瓏飛速在鴻俊背上寫下了一個字:財。
鴻俊睜大雙眼,紫黑色光芒暗了下去,繼而內裡一陣亂響。
它們在做什麼?!鴻俊的好奇心簡直要炸開了,卻偏偏又不能追上去看,李景瓏緊握他的一手,不讓他有所動作。
而就在下一刻,所有的聲音都停止了。
“我……獬獄……知道。”
“他就算……奈何?更……安排……不殺……”
“……輕巧。”
“他們不會知道……”
“說也奇怪……埋伏。”
“……在橋陵……”
兩個身影又拄着拐,走了出去。
那聲音極小,且含混不清,李景瓏只是聚精會神地聽着,片刻之後,妖怪離開墓穴,只用了不到短短一盞茶時間,墓中又恢復寧靜。
“是什麼?”鴻俊詫異道。
李景瓏馬上擡手,在黑暗中思索。
“獬獄口中的驅魔師、要麼就是……官兵們在何處?”李景瓏憑記憶複述道,“墓門沒有被開過。另一隻催促第一隻儘快,不要耽擱時間。”
鴻俊被這麼一提示,也從那咕嚕嚕的喉音中辨認出了些許,說:“我恨獬獄知道?”
“我懷疑獬獄早就知道。”李景瓏說,“他就算知道,又能奈何?更不知道咱們的安排,只要不殺人。不殺人說得輕巧,他們不會知道咱們的詳細布置。說也奇怪,居然沒有埋伏?應當在橋陵。”
李景瓏與鴻俊對視一眼,鴻俊低聲道:“他們與獬獄不是一夥的!”
李景瓏道:“有什麼妖怪,是這麼說話的?魚?鳥兒?”
鴻俊皺眉,搖頭,說:“拄着兩隻柺杖,是什麼呢?”
鴻俊正要起身,卻又被李景瓏拉住,直到鯉魚妖進來,在黑暗裡喊道:“鴻俊?”
鴻俊才與李景瓏出了墓穴,月上中天,李景瓏檢視周遭,只見這次再沒有人死於非命,當即與鴻俊下得山來。
一隻斷角白鹿在月夜散發着溫柔的白光,踏過草地前來,到得山下,朝鴻俊與李景瓏說:“我們在橋陵裡頭打了一架,大狼受了點傷,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