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蔡逸辰不能來,也就不能坐車。考慮到錢,他只能選擇公交出行。廠區位於一個略顯荒涼的地方,離書店大概一個小時車程。
一路上,路邊的景色從繁華的高樓逐漸變成了破敗的爛尾樓。十幾層高的豆腐塊般的居民樓在頭頂俯瞰着衆生,而公交車則行駛在其陰影裡。周言試圖在視野中找到些略帶生機的東西,可最多的,是狹小巷道牆上的各色塗鴉,其上還能看到奇怪的痕跡和人體脂肪帶來的腐蝕。無人打理的盆栽歪斜地倒在一道門旁,不遠處堆着的食品包裝袋幾乎成了一座小山。他甚至覺得能聽到居民樓窗戶嘎吱嘎吱地拍打着窗框的聲音,彷彿裡面還有人住着似的。
他聽本地人說,這片區域被稱爲濱海市的“後巷”。之所以這麼叫,是因爲這裡有許多城中村和城鄉結合部在。這片包括郊區的城鄉交錯帶在警力的輻射邊緣,卻又是許多廠房的所在地。年輕的工人拉幫結派,輟學的混子成羣結隊,儘管警方能維持住表面的平靜,但這就跟角落裡堆着垃圾的“後巷”一樣,能看,能走,但是很髒,很臭。
周言不害怕這種事,他更害怕的是自己的書店開不下去。一個小時顛簸的路程很快結束了,他走進了廠中。
門口的保安擡眼看了看他,拒絕了他進去的請求。即便周言騙他說自己是這裡上班的,但大學生的氣質實在是獨一無二,根本騙不到別人。無奈之下,周言只能用一個微信紅包進到了廠中。
然而,這一個小時的車程和開門用的微信紅包,加上週言的熱血,都沒有換來什麼好結果。
“小夥子,不是我坑你們,”頭皮油光發亮的中年男人張嘴就是煙味,“是我們也沒辦法啊!最近這邊有個地頭蛇,說是要所有廠都要給他錢。我們不給又不行,給了又虧,那隻能用這種辦法來解決了。”
“不能找警察嗎?”
“警察?”中年男人被逗笑了,“村裡的警察他都認識,市裡的警察來一次也不頂用。來一次抓幾個小嘍囉,抓完隔天我這廠子就得被人砸掉。”
周言費盡口舌,卻也說什麼都沒用。口舌和誠意並不能解決所有問題,起碼不能解決暴力和金錢。最終,他悲哀地意識到,自己整個下午的奔波,都在做無用功。
於是,他只能坐上回去的公交。
“....人是能被信息壓垮的,這早就在幾百年前的信息時代就已經證明了。信息過載在那時候就是個問題,大量冗餘的信息嚴重干擾了人對相關有用信息的準確分析和正確選擇。放到現在,仍然是這樣,終端的出現的確提高了人的記憶和處理能力,但是也讓信息呈指數倍增加。現在每個企業都會投放大量的信息,如何讓目標羣體準確地接收到信息纔是關鍵。這就涉及到信息刺激對大腦的影響了。讓我們來看一下浦島聯合的這個案例.....”
許諾認真地記着筆記,心中卻總有種不好的感覺。她上次有這種預感,還是那件事之前的時候。這一次,又會發生什麼呢?
這一次,自己該怎麼辦?
一想到這個,她突然有些心煩意亂。
“.......社會學家查爾斯科利在七十年前寫的一篇雄辯的文章中稱傳播是‘人類關係賴以存在和發展的機制,是一切智能的象徵和通過空間傳達它們和通過時間保存它們的手段’。還有人類學家愛德華薩皮爾在《社會科學百科全書》第一版中精闢地寫道: 雖然我們談起社會時往往好像它是一個由傳統所限定的靜止的結構,但是,從更本質的意義上說,根本不是這樣,而是各種大小和複雜程度不同的有組織的單位的成員之間部分的或完全的瞭解所組成的一個極其錯綜複雜的網狀系統。諸如,從一對情人或一個家庭到一個若干國家結成的聯盟,或者是報紙通過它超越國界的影響所及的人類中越來越多的人。都屬於這樣的網狀系統。 社會是各種關係的總和,在這些關係中,某些信息是共享的。我們要明確瞭解的一點是:人類傳播是人做的——”
講臺上教授的長篇大論少有地讓她覺得囉嗦而煩人,每一個字都像是蚊蟲在耳邊飛過的聲音,讓她喘不過氣來。
她合上筆記本,悄悄起身假裝出去上廁所。走到教室外,她給周言發了條微信,想汲取些愛的力量來對抗自己突如其來的煩躁。
然而,周言卻久久沒有回覆。
她愈加心煩,但覺得這麼直接給周言打電話,會顯得自己很煩人。於是,她向蔡逸辰詢問周言現在在做什麼。
蔡逸辰的回覆讓她直接衝回教室。顧不上教授的驚訝,她胡亂地將筆記本和筆塞進提包裡,衝出了教室。
回來的公交上,周言接到了一個電話。
“喂,周言嗎?跟你說個事,今天老師又點名了。老師說你三次點名都沒到,平時成績沒了。”
“就是說,我掛科了嗎?”
聽筒另一邊的沉默無疑是代表着肯定。他嘆了口氣,道謝後掛了。
掛科對他來說不算什麼大事情,一直都不是。掛科而已,重修就好了。只是重修要每週末去上課,要付重修費,要補考,要.......
如果他沒別的事情要忙的話,卻是不是大事情。如果他沒別的事情要忙的話。
他怎麼可能沒別的事情要忙呢?
本就沉重的心情,此時又被壓上了一根稻草。
掛掉電話後,手機仍然不停在震動。他知道是微信上的消息,也許是工會和自己的聯絡,也許是圖書代表,也許是房主。可他卻一條都不想看。
公交如同冰冷的機器般開着,一直到了目的地。而他,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下車的,只覺得自己像個空殼般行走在街上。不知道走了多久,他隨便找了個骯髒而安靜的無人巷子,扶着牆坐了下來。他用力地砸了一拳牆壁,指節通紅。
“啊,真是要瘋掉了。”
他自言自語着,心想着,他現在只想喝酒,喝醉,然後睡一覺,好好地睡一覺。什麼書店,學校,他都不想管了。他心底的某個角落,還存在着一絲幻想——也許一覺醒來,一切就都便得好起來了。或者更美好一些,這一切都只是一個夢。
“周言!”
一個熟悉的聲音把他拖回了現實世界。清脆的如同百靈鳥般的聲音,再一次在耳邊響起。
“周言,你在這裡幹什麼?這麼髒的地方你也坐的下去?”許諾輕輕踢了他一腳,“起來吧,要坐去幹淨點的地方坐會兒。”
周言的腦子有些跟不上情況,直到許諾朝他伸出手,他才站了起來。
“你怎麼過來了?”
“我說是心靈感應,你信嗎?”
“也不是不可能。”
周言嘟囔着,心情稍微放鬆了些。兩人隨便在路邊找了處看起來沒那麼髒的花壇邊緣,坐了下來。許諾在他旁邊坐下,嘆了口氣。看起來,她也一樣疲憊。
周言呆呆地望着暖白色的街燈,緊繃的神經總算是稍稍放鬆了點。幾乎遮蓋了月光的淡灰色居民樓像是沉默的巨人般擠在路邊,在欄杆外的車流聲和霓虹燈光之中安靜地呼吸着。
涼爽的風拂過他的脖頸,幾乎讓他有了種錯覺——這只是普通的一天。
許諾沒有追問他到底怎麼了,只是握住他的手,自言自語般說:
“沒關係的,我們一定能熬過去的。”
周言感受到了手上的溫度,迴應道:
“嗯,一定能的。”
次日。
周言在書店裡大聲打電話,聲音之大都讓看店的蔡逸辰看過來。
“老闆,你說的那個傢伙,就收你們‘安全服務費’的,叫什麼名字?哦,好,譚天是吧,謝了。”
掛掉電話,他盯着眼前的書櫃發了會兒呆,隨後像是下定決心似的朝着門外走去。蔡逸辰叫住了他。
“周言,你去幹啥?”
“去找人聊聊,解決下昨天說的那個原料的問題。”
“不是,你要怎麼解決?x,聽我說話!”
蔡逸辰的聲音被他甩在了身後。不過周言不知道的是,蔡逸辰發現叫他不回來後,立刻拿出手機,給工會的基層工作部部長打了個電話。
“後巷”中有許多人渣,說他們是聞血而動的豺狼,一點不爲過。
而譚天是人渣中的翹楚,他嗅覺敏銳,每次都能捕捉到一些“來錢”的路子。而且,他還是人渣中最爲貪婪的那一個。只要你出得起錢,他來者不拒,什麼事都敢做。目前,他的活動範圍只有“後巷”那一塊,但很多人都在猜測,他什麼時候會被繩之以法。
周言得到的不僅僅是一個名字,還有一個地址。這個地址坐落於濱海市的某個廣場旁邊,並不算偏僻。
他很快來到了地方,即便是白天,大賣場的燈光仍四處掃視,積木玩具般的大樓上的亮光差不多能連成一個字母。濱海市的每一刻都在狂歡中度過,彷彿黑夜與白天的區別只是在天空的亮度上。
但當他走進裡面時,卻發現內部並沒有外面看起來那麼光鮮。接觸不良的霓虹招牌上面寫着一串拼音,底下是“歡迎光臨”,只不過現在看起來更像是“欠臨”。陽光從雙層玻璃外招進來,止步門前。儘管已經是早晨,周圍的店鋪卻都是店門緊鎖,只有門上暗紅色的應急照明燈亮着。整層樓甚至看不到一個人走過,只有門口散落的垃圾有蒼蠅在飛舞。
他心裡有點發慌,快步走向了環形走廊的另一邊。在走廊中央,一家店孤零零地敞開着大門,明亮的白色燈光從裡面透出來。
他走了過去,店內兩側的牆上掛滿了電子設備,幾個兇惡的男人在櫃檯後面的桌上打牌。周言的出現讓幾人齊刷刷地看了過來。
一個鬍子拉渣的男人坐在桌子中央,正在發牌。他身上的沙色外套看起來很久沒洗了,彷彿蒙上了一層黯淡。隨意敞開的外套裡面,襯衫上還沾着幾處食物留下的油漬。
“譚天?”
男人轉頭瞟了他一眼,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你誰?”
周言報上了自己的名字,卻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沒想過要怎麼去說服這些人渣。但當人在跳板上的時候,就沒法退縮了。他硬着頭皮說明了自己的來意,不出所料,換來的是幾人譏諷的大笑。
“這小子誰啊,怎麼這麼狂?叫我們不要收錢,那行,錢你來出!”男人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如惡鬼般可怖,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撲克牌都掉了幾張,“你給我過來!”
周言胸中的憤怒也被點燃了,他很想過去給男人一拳。但他殘存的理智正阻攔着他前進。就在這時,一聲怒吼在走廊入口響起。
“譚天,你幹什麼!”
來者正是即將禿頂的工作部部長。然而此時,他看起來完全不像之前那個油膩的中年男人,更像個正氣凌然的士兵。他的介入讓譚天的氣勢瞬間弱了下來。
部長大步走來,將周言拉離店門,獨自上前和譚天對峙。幾句之後,看起來像是解決了。隨即,部長便拉着周言離開了這裡。
剛走出賣場,部長停了下來,埋怨道:
“你說你學生家家的,去招惹這二流子幹什麼?要不是你朋友和我說了,你今天搞不好就得被打一頓。”
“也沒辦法啊。”周言撓撓頭,說出了原因。部長聽了之後,一拍腦門。
“是這麼個回事啊!別擔心,我回頭就給你安排。”部長拍着胸脯說,“你先回去,我還有點事先走了。”
說完,便瀟灑地離開了。
幾天後,有一家新的供貨商主動聯繫書店,並和他們簽了長期合同——相較於之前的那家,這家更便宜。部長後來和周言一次聊到了譚天,才說出了實情。譚天是某個領導的親戚,領導不會在明面上保着他,但譚天有時候會爲他做些“出格”的事情,或者當一個“管道”。除掉譚天固然簡單,但切掉壁虎的尾巴,也不會對壁虎造成實質性的威脅。
“那爲什麼不把那個領導一起舉報了?”周言很疑惑。
“這就不是我該管的事了。”部長說完,便強行轉移了話題。之後,無論怎麼旁敲側擊,周言也沒從部長口中得到更多信息了。
幾年後,周言從一個生意夥伴的口中得知,譚天藉着一次房地產開發洗白了,開了家建築公司。但也有人說,譚天私底下還在用一些見不得人的手段來爲自己的建築公司牟利。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