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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見張邁的使者,骨咄表現得很糾結,如果和薩圖克相比就會發現他的自我控制能力要差了一個層次,但是現實面臨的壓力畢竟比起已經過去的仇恨來得更大,最好的結局已不可求,所能追求的就只有“最不壞”。
“他人在哪裡?”心裡鬥爭了好久之後,骨咄問。
夜,總是一切不可見光之事的最好掩飾者。
一個長相在普通中略帶猥瑣的矮小男子在洛甫的帶領下,偷偷穿過後門,來到骨咄面前。
“小人安西大都護府司馬署行人黃老同,見過骨咄可汗。”
司馬署骨咄還聽過,行人是什麼職位他就不曉得了,幽暗的燈光下,看看這人的模樣,骨咄臉上『露』出了一種明顯的不信任感——這個人代表得了張邁?
他看看洛甫,但黃老同卻沒等洛甫給他介紹,嘴角的老鼠須一翹,笑道:“在敵後行走,並不需要多麼出衆的形貌,小人這樣子最適合混在下九流裡頭,若是長得如可汗這樣威武、相爺這樣雅俊,到了敵後不用做別的,立馬被人盯上了。”
他停頓了一下,把握到骨咄與洛甫接受了自己的話以後,才又道:“但我即將要說的話,兩位一聽就曉得是出自張大都護、李副司馬之口,因爲像我這樣的人是萬萬說不出那等水平的話的。”
“莫廢話了,”儘管黃老同剛纔那兩段“廢話”其實有助於骨咄接受這個人,但他還是說:“說吧,張邁派你來,是又有什麼詭計?”
“詭計?”黃老同馬上意識到骨咄對安西軍的敵意還很深,但他竟然也不奇怪,彷彿司馬署方面早就料到了一般:“可汗用這樣的話來開場,叫我還如何說得下去?也罷了,既然可汗對張大都護的結盟之意沒有興趣,那麼就無須再談下去了。相爺,請容我告退。”
他要走,骨咄反而留住了他:“等等,你剛纔說什麼?結盟?結什麼盟?誰和誰結盟?”
黃老同本來已經轉身,這時又轉了回來,說:“自然是張大都護和可汗結盟了。”
骨咄不是高興,不是發怒,沒有自豪,反而黯然苦笑:“結盟?我現在這樣子,還有資格和張大都護結盟?”
如今張邁威震西域,諸國中只有毗伽、阿爾斯蘭、奈斯爾二世以及歸義軍纔有與之對等結盟的資格,次一等的勢力如薩圖克甚至於闐,無論在聲勢上還是實力上都顯得有些不在一個檔次了,就算是骨咄在龜茲未亡國之前,與安西相比也有所不如。至於現在,連焉耆的守將同羅都沒將他放在眼裡,若說要以一支流浪軍去與張邁結盟,連骨咄自己都覺得太不匹配。
黃老同笑笑說:“我們張大都護與李副司馬早知道可汗會這樣問。其實盟約有上下附屬之盟,有大小兄弟之盟,有敵國對等之盟(註釋一),三種盟約是不同的,我們安西與歸義軍,是敵國對等之盟,與張懷忠,是上下附屬之盟,至於和可汗,我們張大都護是想締結一個大小兄弟之盟。安西爲大兄,貴邦爲小弟,小弟爲大兄之屏藩,大兄爲小弟之後援。”
骨咄琢磨着這幾句話,一時無語,洛甫嘿的一聲說道:“張大都護對我們龜茲可真是看得起啊!我們如今有兵民卻沒有國土,張大都護居然還認爲我們勝過薩圖克.博格拉汗?”
黃老同笑了起來:“若說現狀,得罪地講一句,貴軍如今別說和張懷忠相比,甚至可以說是一文不名……”
儘管知道黃老同說的是事實,但被當面點破骨咄還是忍不住就要發作,但黃老同隨即道:“不過呢,也是老天爺眷顧,如今可汗卻遇到了一個東山再起的良機,正因爲有這個良機,我們張大都護纔會派我來跟可汗你密約結盟。”
骨咄和洛甫同時問道:“什麼良機?”
黃老同道:“我軍高估了沙州方面與我們結盟的誠意,沒想到歸義軍竟然不肯與我們並肩對付高昌,反而以調停爲名掣肘我軍,使我軍不得不退兵而無法迅速攻破焉耆,加上毗伽大汗又已經回來,如今我安西軍在俱毗羅沙漠以東已經陷入進退兩難的困局之中——這個對我軍來說不是好消息,對貴軍來說卻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龜茲回紇的君相二人都沒想到他會自暴其弱,洛甫道:“這怎麼說?”
黃老同道:“如今天山南麓的形勢,毗伽最強;沙州方面首鼠兩端,既不願意毗伽打敗安西,又不想要我安西坐大,他們既想削弱高昌,又不想焉耆落入我們手中;我安西軍雖然有一位不世出的領袖張大都護,但局面卻對我不利,有張大都護在,最多隻能確保龜茲而已,要想攻入焉耆、高昌卻是很難的了。但是毗伽要想將我們安西軍徹底打敗卻也不容易,因爲我安西軍打防守戰那是出了名的,而且沙州方面也不願意我軍就此退出龜茲。所以最後的結局,極有可能三方在龜茲形成拉鋸戰。”
骨咄看了洛甫一眼,洛甫眼睛眨了一下,在黃老同來到之前,他們也曾分析過當前的局面,也正與黃老同的說辭相似,到此他們都相信黃老同背後必有高人指點,否則沒法將當前的局勢分析得如此精闢入微。
“可是,戰爭如果打到龜茲,卻對我軍大大不利,”黃老同繼續說道:“這個時候若能在安西與高昌之間出現一個緩衝,嘿嘿,不但能夠保住龜茲本土不受戰爭禍害,對我安西來說有利,沙州歸義軍那邊也會樂意看到。而毗伽那邊如果攻打不下這個緩衝之國也只有退去——這樣天山南麓就會形成一個新的格局,以安西軍與歸義軍共同扶持一個緩衝之國共同抵禦毗伽的鐵騎——就是不知可汗可有這個膽略來做這個緩衝之國的新主?”
骨咄和洛甫對望了一眼,洛甫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黃老同道:“什麼意思相爺心裡明白得很。其實大家都曉得,就算毗伽大汗打敗了我們安西奪回龜茲,他也不可能這個國邦還給舊主,可汗要想重奪國土那是說什麼也不可能的了。現在可汗在同羅這裡日子已經很難過了,要是等到毗伽可汗開到焉耆——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呢?或許,那時候骨咄可汗連要平平安安地寄人籬下亦不可得了。”
骨咄的臉『色』又黑了下來,洛甫哼道:“你是在慫恿我們可汗背叛毗伽大汗麼?”
“背叛?”黃老同失笑道:“可汗與毗伽既非同部,又非同國,只不過暫時寄居其下而已,怎麼叫背叛呢?當前的形勢,我安西弱而毗伽強,可汗繼續依附毗伽,他根本不會重視,只怕還會想着如何吞併可汗的部衆,但若可汗與我安西結盟,不但我安西必然倚重可汗,誓同生死——因爲可汗將是我們抵禦毗伽進攻的最強盾牌,就是沙州方面也將全力扶植可汗——因爲可汗是他們平衡安西、高昌的一顆妙棋。這樣的結局雖然不算頂好,但比起當前貴軍連個立足之地都沒有,卻是強了太多了。”
洛甫冷笑道:“說來說去,原來你是要我們做你們的馬前卒!”
黃老同笑道:“能做棋子,總好過連做棋子的資格都沒有。我們張大都護只是給骨咄可汗指出了一條明路,至於該怎麼做,請可汗和相爺自己決定。可汗不見張懷忠與我們也有大仇,但如今不是化仇寇爲盟友了麼?他在怛羅斯的日子雖然過得不好,但總算也站穩了腳跟,我們安西也未曾負他。但如果骨咄可汗沒膽量與毗伽大汗對抗,那麼就殺了我去討好同羅,等毗伽大汗到達焉耆以後,或許會在鷹娑川之類的地方劃個牧場,讓可汗安安穩穩過一生呢。”
毗伽心中一凜:“安西軍怎麼連這個都知道!”心中更加動搖了。
黃老同背後的高人顯然對骨咄瞭解得十分透徹,儘管提出來的條件並不算最優厚的,但一字一句都打到了骨咄的心裡去。
看看骨咄和洛甫都緘默無言,黃老同又說道:“以上我只是轉述張大都護的話,只是個傳聲筒,張大都護的話我算是傳到了,至於該如何辦,請可汗儘早決定。大丈夫臨事宜果決,如果可汗信不過張大都護,就請殺了我去討好同羅,但如果可汗對此有意,那麼我再繼續說結盟的細節。同時也好向龜茲發出消息,好讓我軍在可汗事成之後來得及增援焉耆。”
骨咄依然沉『吟』,洛甫且問道:“如果我們奪了焉耆,安西軍打算與我們可汗結什麼樣的盟約?”
“真人面前不說假話。”黃老同道:“我們張大都護既是真心要與可汗結盟,那麼就不會事前天花『亂』墜誇海口,事後立馬翻臉不認帳。我就直說吧:我安西唐軍既以宗唐號召西域,則可汗要和我軍結盟也仍然是有條件的,那就是骨咄可汗必須改漢姓,用漢名,得國之後,焉耆邦內也必須行漢禮,改漢俗。同時,我們安西也會和歸義軍、于闐一起,表可汗爲焉耆鎮鎮守使,爵在沙州曹令公、龜茲張大都護、于闐李國主之下,定下座次以後,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洛甫皺眉道:“你是要我們可汗改做漢人?”
黃老同笑道:“如果可汗割焉耆自立,相爺認爲高昌一脈還會承認你們麼?可汗他本來就會說漢話,寫漢字,且回紇退到西域以後,向我大唐稱臣不止百年,據我所知,可汗的祖上也是有唐人血統的,爲回紇之可汗固可,爲大唐的邊藩也無可厚非。”
骨咄仍然沒有給黃老同確切的答覆,等黃老同出去後,他才與洛甫商量:“你看怎麼樣?”
洛甫道:“張邁要我們奪焉耆自立,爲的自然是他自己,不過剛纔這個盤算,聽來倒也不像詭計。如果我們能夠割焉耆立國,確實可能邀得沙州、安西、于闐之助,有此後援也足以抵擋毗伽了。焉耆雖不如龜茲,卻也是安西四鎮之一,眼下我們要奪回龜茲已屬渺茫,奪取焉耆雖然不是上上之策,可也確實是個機會。”
骨咄也動心了,卻還是搖頭道:“難,難。難!”
洛甫問他什麼難,骨咄道:“就算能奪取了焉耆,要擋住毗伽……難!就算能擋住毗伽,眼下要奪取焉耆……也難啊!”
洛甫道:“可汗是擔心奪不到城池,反而被同羅所鎮壓?”
骨咄壓低了聲音說:“我早看同羅不順眼了,就算張邁不來,也有心殺他奪城,只是怕被毗伽報復而已,現在若有安西軍和歸義軍爲援,這事卻就有得考慮了。只是咱們的糧餉捏在對方手裡,這是第一個難處;兵營被他們監視住行動不便,這是第二個難處;毗伽隨時會回來,我們能夠準備的時間不多,這是第三個難處。因事情實在不容易,所以我猶豫難決。”
洛甫也壓低了聲音,道:“臣卻以爲,正因爲毗伽要來,所以纔是最好的時機,黎明之前的天『色』是最黑的,在大敵已退而大援將至的這段時間,正是焉耆軍最鬆懈的空檔。奪城之戰只需一夕,糧餉不是問題,也未必要用多少兵馬,其實最主要的還是情報。”
骨咄頷首稱是。
焉耆西南七十里,渠離城,薛復主帳。
自歸唐以後,薛復的地位節節攀升,好事也接踵而至,在庫巴時他雖然名列“庫巴四大將”之一,但庫巴在西域算得什麼?只是薩圖克.博格拉汗的一個附屬而已。而在“四大將”中,他又屈居其末,且在宗教與政治上顯得極沒地位。
現如今安西卻已經成爲西域大邦,比起全盛時的薩圖克勢力更大,薛復身爲唐軍中郎將,又手掌兵權,聲勢之煊赫已可與小國之君主、大族之酋長分庭抗禮,年初更是抱得美人歸,在武人裡頭真可謂大小登科,享盡了風光也享盡了豔福。
雖然如此,薛復卻依然保持其一貫的低調作風,對張邁也無比地服從,無論張邁下達什麼命令他都毫無違抗地馬上執行,其遵從的程度幾乎還在石拔之上。
這一刻,龜茲方向來了五人五騎,其中一個是張邁的使者,另外四個是一個都尉,三個校尉,那個都尉竟然是比薛復還早就歸附唐軍的重要將領——薛蘇丁,薛蘇丁自歸附以來就一直受到張邁的器重,而且在張邁即將傳達的命令裡頭,他將會成爲薛復的副將。
安西唐軍的內外格局,又將翻開新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