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諸國的君主大將各有各的如意算盤,唯有一人連算盤都打不響,那就是骨咄。
同羅已經在清點糧倉,修補城牆,要在毗伽大汗到達之前將一切料理得妥帖體面,又加緊訓練軍隊,訓練的如何讓軍隊看起來更加威風,又囑咐官吏將領,不許對之前如何被石拔打敗的事情多口。對骨咄這邊也下達了“指示”,要他約束好部下。
骨咄很明白,這些都是同羅爲迎接毗伽的到來所做的前期準備工作。
毗伽和張邁的大戰在即,這將是一場決定天山南麓霸權的決勝戰,誰能贏呢?骨咄忽然不關心了,因爲他很清楚,無論誰贏對他來說都沒好處。
當初進入焉耆,靠的是已經失勢了的盧明德的保證,進入焉耆以後,同羅等人就沒給過他好臉色,畢竟他是亡國之人,對一條喪家犬,好心的就仍塊肉喂一喂,心腸狠的直接轟走,現在骨咄得到的就是這樣的待遇。
龜茲的軍隊駐紮在一片受到監視塔監視的營地中,龜茲的逃民則住在西北的破舊區域,只有君相以及幾戶級別最高的龜茲回紇貴族纔有像樣的房子住,其中骨咄一家住的是洛甫爭取來的一座前後兩進的大宅子,寬敞倒也寬敞,然而已經是好幾年沒人住的空房,洛甫又設法搞到了一些傢俱,若是民間勉強也算大戶人家的擺設了,可剛剛從龜茲的王宮中出來,陡然進了這個屋角長草的地方,卻叫人骨咄的王后、公主們如何忍受?
更難堪的是吃飯的問題,落難的龜茲汗族如今已經沒有自己的廚師了,甚至連存糧都沒有,每天都得依靠焉耆官方供配食物,近半個月這供配被忘記了好幾次,以至於骨咄的王后不得不親自跑去“提醒”,那種場面讓骨咄的妻兒覺得自己就像是在向焉耆人乞討,骨咄一輩子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落到這等境地!
他的故國雖然富庶,但從龜茲逃出來的時候,敗軍之中哪裡有功夫帶多少東西出來?就算身上還有些首飾、黃金之類,這段時間也都變賣光了,就算是可汗,寄人籬下中也沒法維持體面的生活了。
可是最痛苦的並不是昨天與現在,最痛苦的是還未到來的明天。
哐哐哐——外頭在練習敲鑼打鼓了,同羅準備營造出一個大捷的氣氛來——所謂大捷就是指他剛剛“逼退”了安西唐軍。骨咄對同羅做的這些門面功夫很不以爲然,覺得這都是沾染了漢人的習性,可惜這時焉耆官方不會有人重視他的意見。
“嗚,嗚——”
屋子裡頭,卻是骨咄妻兒的哭泣。比起其他龜茲逃民來,龜茲汗族的生活其實還算可以,至少保證了衣食無缺,可是汗族從榮華富貴跌落到百姓生活水平的那種落差,卻比老百姓從溫飽水平跌落到三餐不繼更加難受。
屋外傳來腳步聲,骨咄敏感地問道:“是誰?”
洛甫臉色很不好地走進來,稟報說今天的飯餉又沒到,現在外面的軍民都在鬧了。
焉耆盆地的生態環境雖然比後世來得好,但也不能像中原同等面積的膏腴之地那樣養活數十萬人,焉耆全境連農帶牧總人口也僅僅九萬人,而此刻龜茲的士兵連同族衆有一萬多人住在城裡頭,這些人別的不說,光是吃飯就是老大的一筆開銷。
同羅自然也不可能一上來就撥給一大批糧食讓骨咄自己供配——那需要一座糧倉!他在骨咄來投的時候,用很平淡的語氣說出了一句很親密來,道:“咱們都是一家人,同族士兵自然一起開飯。”
這話說得好聽,其實卻是讓龜茲軍每一頓飯都得聽由高昌人的分配。當初安西軍圍住疏勒的時候,城內各派勢力抱成一團,同羅對龜茲軍倒也照顧得衣食無缺,現在圍城既撤,焉耆守軍對龜茲軍就顯得很冷淡了,近幾天更幾乎每一頓飯都要生出一些齷齪事來。
子民和軍隊斷炊,作爲客軍這可是很難容忍的事情,骨咄也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大怒道:“我去找同羅。”
可就在前往城主府邸的路上,他卻慢慢平靜了下來,知道現在自己沒多少籌碼和同羅談判的,因此走到同羅面前的時候,他已經變得忍氣吞聲地問同羅爲何不給龜茲的軍民開飯。
同羅眉頭大皺,喝問部下:“怎麼回事?怎麼能虧待可汗?”下令趕緊給骨咄割兩條羊腿送家裡去。
這兩句話猶如火上添油,骨咄強忍着要噴出來的怒火,道:“我不是爲我自家的飯來,我是問爲什麼不給我龜茲士兵開飯?”他說到這裡臉上也**辣起來,感覺自己簡直就是在登門要飯了。
同羅呀了一聲,又問下屬,下屬說城中糧餉不足,就是守軍自身也有一餐沒一餐的,“龜茲的軍隊吃的又多,飯量又大,我們都是先給他們配飯,他們吃完才輪到我們啊。現在不是不給他們,是咱們根本就沒多少存糧吃了啊。”
“這樣啊,”同羅知道下屬的話其實是誇張,焉耆的存糧他是知道的,不過他對這夥只進不出的龜茲人也已經生厭,自然就沒戳破手下的謊言,只是嘆道:“焉耆城的存糧確實不多了,能否請可汗自己也想想辦法?我也有我的難處啊。”
骨咄雙眼的黯然與惱火再也難以掩抑,心想我帶着一支流浪軍,能想什麼辦法?按他以前的脾氣非當場發作不可,這時卻不忍也得忍,不然今天龜茲軍民的口糧就都沒着落,且將這口氣嚥下,低聲下氣地道:“同羅將軍,我們一萬多張口吃焉耆的,住焉耆的,開銷不小,也知道將軍的難處,可眼下我們國家被張邁佔領,財產也被他們奪去,困在這裡一文不名,沒奈何,還是得請將軍幫我們想想辦法。”
同羅也一副沒辦法的樣子,說道:“可汗說的客氣啦,但你也知道,我們高昌有我們高昌的規矩,我在焉耆可不像可汗在龜茲,一舉一動都要符合規矩的。毗伽大汗給了我多少兵馬,就給了我多少糧餉,不多也不少。龜茲軍本不在我焉耆編制之內,現在我只有一萬多兵馬的糧餉,卻要我養兩三萬人,你就是殺了我我也變不出另外一半糧食來啊。”
骨咄無奈,行了一禮說:“無論如何請同羅將軍給條生路。”
同羅作出苦思良久的樣子,才道:“要不這樣吧,不如就將咱們兩家的軍隊合成一家,反正咱們也是同族,這樣兩家也就更加親密,而且大軍既然編入焉耆,我也就可以向上面申請更多糧餉了。”
骨咄一怔,臉色微變,再忍不住,有些失態地叫道:“同羅,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是要吞併我的部衆麼?”其實自他入城以來,同羅就有好幾次要整編龜茲軍了,只是沒有一次說的像今天這樣露骨。
他這句話說得衝了,同羅一聽臉色也黑了不少,道:“骨咄可汗,你怎麼用上‘吞併’這樣的詞?你們吃我們的,穿我們的,住我們的,還是靠着我們的庇護纔不至於在城外被張邁斬盡殺絕,如今要你們向毗伽大汗效力,有什麼不對?”
見骨咄的眼神仍然帶着惱恨與猜疑,同羅也不願意這當口鬧出事來,道:“如果可汗不願意加入高昌,那我們也沒辦法。這樣吧,如今安西軍已退,焉耆西北的鷹娑川河畔青草正長,我用一點私人的權力,借給可汗你一千石糧食,五千頭羊,可汗便帶着部隊先到那裡安置,養羊放牧,也好過在城內坐吃山空。”
如果是漠北時代的回紇部族,聽到這樣的安排也不會覺得怎麼樣,但龜茲回紇卻已經作爲被供養階層持續了幾代人,就像富二代、富三代,其祖先雖曾捱過苦,但要他們重新去做工人如何受得了?骨咄的祖上雖然淳淳教誨說遊牧遊獵乃是回紇的立身之本,但到了骨咄這裡早將放牧養羊當作了賤業,聽同羅要叫他出城去放羊,便認爲對方是在消遣自己,他可沒薩圖克那樣的忍字功夫,積蓄了多時的怒火終於爆發,哼一聲拂袖而去。
同羅卻也是一愣,皺眉道:“什麼東西!都忘了自己如今是處境了!”
骨咄離開的時候僕拔剛好進來,問道:“骨咄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同羅簡略將剛纔的事情說了,僕拔道:“我看他臉色很不好看,可需小心些,防他生了邪念犯上作亂。”
同羅笑道:“這個我早有準備,他們在城內的營地都已在我們的監視之下,再說他們又沒有存糧,連肚子都沒吃飽,能作什麼亂!再則我已經聯繫了他好幾個手下,他們眼看骨咄窮途末路也都有了歸附我們的心,只是骨咄在龜茲回紇一族中威望還不錯,他們暫時不敢妄動,但骨咄如果真敢作出鬼迷心竅的蠢事,等待他的就是滅頂亡族!”
——————————骨咄憋着一肚子的火回到住處,將領們都來問怎麼樣了,骨咄道:“放心,我會有辦法。”想了一想,解下腰間那把鑲滿藍寶石與紅寶石的寶刀,讓宰相洛甫拿去賣給焉耆的和尚,再向和尚買些雜糧度過今日的難關。
諸將大驚道:“可汗,這柄龜茲繁星刀可是我們龜茲的鎮國寶器啊,怎麼可以賣掉!”
骨咄沉聲道:“別多說了,拿去!人要是餓死了,還提什麼鎮國寶器!”
諸將含淚而退,骨咄重重坐倒在胡牀上,哀聲嘆息,今天已受辱如此,若到明天,還不知如何呢?
再這樣下去不行的。
對同羅,骨咄還扛得住,可是要是毗伽來了……骨咄想起了以前見過毗伽的情景,那時候他還擁有龜茲,毗伽對他就已經頤指氣使了,現在自己丟了國土,見到了毗伽真不知道會受到什麼樣的折辱。
所以這次毗伽和張邁的大戰無論誰勝誰負骨咄都看不到龜茲軍的希望。
如果張邁得勝,骨咄自然只得繼續逃亡。
如果毗伽得勝,看來龜茲也不大可能會還給他了。
想來想去,骨咄都想不出自己還能有什麼出路。
昨天有個將領跑來對自己說不如干脆併入高昌算了,那個將領當天就讓骨咄給處決了。
骨咄很明白,如果自己做了毗伽的將領會是什麼下場。畢竟他曾是君主,龜茲回紇一族對他還是有所擁護的,爲了要滅掉這種影響力,他這個可汗必須消失。
類似的事情,無論是中原漢地,還是漠北草原,都發生過太多了,吞併一個部落,部落的將兵乃至老弱婦孺都可以全盤接收,唯有對部落的酋長,是一定要解決掉的。
——————瞑目不知多久,因聽“洛甫求見。”張開眼睛,卻見洛甫走到了門口。
“寶刀變賣了吧?今天的飯食發下去了嗎?”骨咄問。
洛甫說道:“飯食發下去了,但寶刀……”他從袍子底下拿了出來。
骨咄有些驚訝:“怎麼回事?”
洛甫道:“金光寺的長老顯德大師深明大義,見我軍困頓,可汗又愛民如子,爲了給族人爭一口飯吃寧可割捨鎮國寶器,所以明裡收了寶刀,暗中卻又將寶刀還給了我。顯德大師讓度給我們的寺產大概能支三日,但三日之後……”說到這裡洛甫又愁眉苦臉了起來。
骨咄怒道:“同羅這人落井下石,如有機會我定要找他算賬。”
“可汗,現在還是先想想我們今後該怎麼辦吧。”洛甫進來後帶上門,壓低了聲音說:“我已經探聽到,我們軍中有幾個將領曾和有過同羅有過私下的接觸,現在我們空有兵馬族人,但沒有了領土,人心便定不下來。託祖先百年積累的恩蔭和可汗你平日佈施的恩德,才讓軍民在危難之中沒有背叛,但這種形勢沒法維持多久的,再這麼拖下去,我軍遲早要分崩離析。”
骨咄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這時被洛甫道破之後眼神又黯淡了幾分,問道:“宰相,你可有什麼辦法沒有?”
洛甫遲疑着,欲言又止,骨咄催促道:“宰相,現在都什麼田地了,有什麼話儘管說,不用顧慮。”洛甫才道:“可汗還記得鐵門關一會張邁放回來的那些人麼?其實裡頭混了幾個不是我回紇本族的人,我雖然發現了卻一直隱忍不發,只是派人暗中監視,看看他們是否有什麼陰謀詭計,不料不等我去找他們,其中有一個竟然找上我來了,還跟我說能幫我們解決當前的困境。”
骨咄心頭一動,問道:“來的是什麼人?他準備如何幫我們解決困境?你之前爲什麼未跟我提起此事?”
洛甫道:“這纔是昨天的事情啊,而且因爲他是我們的仇人派來的,所以我在可汗面前也有些遲疑,不知道要不要說。
“仇人?什麼仇人?”骨咄臉色一變:“莫非是張邁?”
洛甫嘆了一口氣,卻又點頭道:“可汗英明,不錯,就是張邁。”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