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成給馮海洲放了兩天假,自己卻是沒閒着,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府衙,拿着記錄官地損耗額度的文卷反覆比對着金州山川地理圖,修路的第一步就是要佔地,一佔地就涉及到換地,補地和拆遷,這可不是個輕鬆活兒!趁着周鈞和都拉赫等人還沒來,他得仔細把相關情況都做到了然於心才行。
兩天之後,馮海洲準時動身前往道城,觀察使大人已經回衙了,他此行就是遵照唐成的吩咐去挖牆角的。
日子就在這樣一天天的忙碌中過去,這天下午散衙時,一腦子數據和山川地理圖的唐成走出西院兒時,竟然碰到了聯袂走來的姚使君和馬別駕。
因他們平日上下衙走的專屬的側門,眼前這樣的景象可着實是不多見。既然已經撞上了,唐成遂就走上前去向兩人招呼見禮。
與姚使君見禮完後,唐成招呼老馬時特意看了看他的臉色,雙眼血絲密佈,主睡眠不足;臉上青灰之氣籠罩,則是肝火太旺,顯然,別駕大人最近的日子過的是很不悅意呀。
的確,老馬的心情很差,非常差,自打那傳言起來之後,他真是殺人的心思都有了。就在下午來上衙之前,他還跟馬伕人狠狠的吵了一架,而這樣的吵架近日以來已經是家常便飯了。
心氣兒本就不順的老馬一看到唐成,看到他這明顯是敷衍的見禮,心裡就愈發的冒火,“唐成,也有這麼些時候了,修路之事進展如何?”。
“進展順利”,看着一臉焦躁的老馬,唐成笑着答應道:“多謝別駕大人關心”。
“噢。本官怎麼沒看到一點動靜?倒是聽說你前不久還去了襄州閒逛,唐成,你倒是閒得很哪”,敲打了兩句之後,老馬也不等唐成再說什麼。煩躁不安的擺了擺手,“期限一到,你要是拿不出來路……哼,好自爲之吧”,說完這話,他連一聲招呼都沒有的當先往前走去。
馬別駕這樣當着下屬的面說走就走,一聲招呼都不打,卻是在無形中掃了姚榮富的面子。一臉不悅意地姚使君沉了臉色,“唐成。修路可是大事兒,需是半點馬虎不得,莫要忘了那張軍令狀”。
“屬下不敢有一日或忘”。唐成笑着答應的同時,走到姚富榮身邊伸手虛邀道:“大人先請”。
經過了馬別駕剛纔那個頗有些不合官場規矩地舉動之後。唐成眼下地行爲就讓姚榮富覺得舒服了不少。說話地語氣也和氣了不少。“唐成啊。你前幾天真去襄州了?”。
“是去了”。這時節出遠差需得辦理公文。一則是穿州過縣地好使。再則若要住官辦驛館地話。沒有公文就是再有錢也不成。既然要辦理公文。那這事兒也就瞞不了人。老馬知道也就不足爲奇了。“此去襄州也是爲修路事宜”。
“噢!”。姚榮富聞言沉吟了一下。看樣子是想問什麼地。卻最終還是什麼都沒細問。只是道:“此事你有全權。那本官就不過問了。要抓緊。抓緊啊!”。
“嗯!”。唐成答應了一聲地同時。心底忍不住罵了一句:“老狐狸”。
他知道姚榮富剛纔想問地是他到襄州到底幹什麼去了。畢竟修路是個大差事。州衙應下這個差事也有些時候了。但自己接手這差事以來。金州明面兒上地動靜一點兒都沒有。偏偏他這個主事人最近還去了襄州。姚使君不好奇才是怪了!而以他地身份。要問地話也是應分應當。
明明想問。卻又沒問。那姚榮富地意思就明顯地很了。他分明是不想因這一問留下了話把。怕自己藉着這個話把兒找他訴苦。要錢糧要徭役額度。至於最後那句“你有全權”聽來是信任。潛臺詞卻不過是要提醒他對此事是負有全責地。
總而言之,他這話說的雖然好聽,但歸根結底就是一句:別來煩我,有事了你全頂着!
心下明鏡似地,但唐成面上卻是絲毫不顯,落後半步陪着姚榮富向衙外走去,心裡胡焦胡燥的老馬走出幾步之後,才醒悟過來他今天是陪着姚使君一起赴宴的,剛纔就那麼走了還真是掃了姚榮富的臉面。
正待他轉回身來準備補救時,卻看到唐成已經笑着走到了姚榮富的身邊,見到這一幕,老馬一聲冷哼,卻也不再轉回,索性繼續邁步向前走去。
管他孃的,姚榮富不高興就不高興吧!
這本只是一個很小的事情,但老馬本就焦躁的心情因爲這件小事愈發的煩躁了,這些日子以來他幾乎天天都是如此,時時都想發火,幹什麼事情都是丟三落四地,幾天裡做出來的失態事比以前幾年都多。最大的問題還在於自己分明已經意識到了這樣不好,但偏偏就是控制不住。
馬別駕率先走出州衙大門,在此等候姚使君時,恰逢散衙時間的州衙門口正是人員進出的高峰,那些個急着回家的刀筆吏們出來時見着他少不得要招呼行禮,但老馬卻感覺到這每一個朝向自己的笑容裡都含着別樣的意思。
猛然吐了一口氣,老馬看着慢吞吞往這邊走的唐成與姚榮富兩人,心底油然冒出個想法,“他倆是不是故意如此,想看我尷尬出醜地?”。
唐成親送着姚榮富上了在門口等候的馬車之後,這才轉身離去。
透過半開的車窗簾幕看着唐成走開,姚榮富一聲嘆息,哎!這個唐成既守尊卑,心思又靈動,且人還年輕,對於他這樣異地爲官的人,實在是培養心腹的好苗子,現在……可惜了呀!
身爲一州刺史,姚榮富自然知道州衙裡的事情,他知道身邊坐着的老馬在給唐成使絆子,把錢糧和徭役額度卡的死死的;他也知道唐成派了手下跑過縣裡,他更知道下屬四縣裡除了鄖溪以外。其他三縣都是不冷不熱地敷衍。
沒有錢糧沒有人,這條路唐成註定是修不起來了!自己需要個擋箭牌,即便不爲這個,單爲了他就與馬別駕翻臉也實在不值,唐成雖然是可惜……卻也只能如此了!
不是某無愛才之心。實在是不得已呀。一念至此,閉目養神地姚榮富又是一聲嘆息!
唐成回到家時,就見隔壁那院兒小房子門前正喧譁的厲害。
見狀,唐成拔腳就往過跑去,那邊如今住着地正是他的二姐杏花兒,她平日裡出門都少的,門前怎麼會有這樣地熱鬧。
跑過去撥開人羣往裡一看,卻是一個衣衫襤褸,腳上連鞋子都沒有的破落人正在使勁擂着緊閉的門。而他家裡的門房老高正在一邊拉勸。
“一日夫妻還有白日恩,咱們成親都多少年了,好你個賤人心這麼狠”。死敲着門不開,那與乞丐無異的破落人嘴裡開始罵罵唧唧起來,任老高拉着勸着他也不理,擂鼓一樣的擂着門,“賤人開門,你他孃的再不開,老子進來之後打死……”。
只聽這話,不消說就是杏花兒的前夫來了,陳華貴正罵的發興時。驀然就覺腿上一陣兒劇痛,不等他反應過來人已軟倒在地。
從人羣后衝上來地唐成一腳踹倒陳華貴,“罵,你再接着罵”,嘴裡恨聲說着,他腳下半點不停的連番踢過去,目睹如此變故,圍觀的路人俱都齊聲驚呼。
陳華貴身量體力本就不如唐成,這些日子錢輸完之後又是連個飽飯都吃不上地。加之又失了先手兒,那兒還有還手之力?在唐成的拳腳下,只能抱着頭鬼哭狼嚎。
“別打了,再打就死人了”,看熱鬧的路人中也不知是誰叫了一句,“看你穿的倒是光鮮,怎麼心恁的狠,他都可憐成啥了”。
隔着大門,唐成可以清晰聽到一門之隔的裡邊兒正傳來杏花兒和狗蛋的哭聲。杏花兒也還強些。尤其是小狗蛋兒那哭聲讓唐成心裡聽得一揪一揪的。他孃的陳華貴。這娘倆兒才過了幾天安靜日子?
心下正冒火地唐成聽到路人這話,頓時就發作出來。“滾你孃的,有多遠給老子滾多遠”。
那路人看他這凶神惡煞的樣子,再看看他那一身光鮮的穿着,憋了憋最終沒敢再說什麼。
又狠狠踢了幾腳之後,喘着粗氣的唐成纔好歹被老高拖開。
“陳華貴……”,剛纔用力太猛,一時說話還有些出氣不順,唐成歇了一會兒後才又道:“年下給你的錢都輸完了吧?”。
一臉血的陳華貴也不說話,縮在地上抱着頭只是個嚎。
唐成看見他這樣子就冒火,“滾”。
陳華貴連嚎都不敢嚎了,站又站不起來,就這樣拖着身子往臺階下爬去。
“老高,記着,下次再見着他來,拖棍子專照腿打”,唐成一邊敲門一邊冷着臉向老高吩咐道:“三柱香時間,他要是還沒爬出這條街,你立馬兒就去州衙報公差”。
聞聽此言,陳華貴爬行的速度猛然加快了不少。
敲了一會兒門,只聽着裡邊兒的哭聲和小狗蛋兒叫舅舅地聲音,但門始終沒開,唐成嘆息了一聲,轉身走了,見他下來,看熱鬧的人羣“呼”的一聲分開了道兒。
回到家裡內院兒之後,李英紈見他臉色不對,因就問起了緣由。
聽唐成黑着臉說完,李英紈唬了一跳,“這個老高糊塗,這麼大的事也不知道進來稟說一聲兒,蘭草,走,咱們過去看看”,說完,她便帶着蘭草急忙去了。
見李英紈如此,唐成心裡好受了很多,剛纔進門的時候他還真怕李英紈是早已知道此事的。一家人要沒了互相關照,那還有個什麼意思?
等了好一陣子李英紈纔回來,手裡牽着小狗蛋兒,杏花卻是沒來,蘭草也留在那邊陪她了。
哭成花臉貓的小狗蛋兒一見着唐成,就鬆開李英紈撲了過來。
畢竟是不到三歲的孩子,人都認不全的。心裡能藏什麼事兒?唐成一鬨一逗,小狗蛋兒就又笑了起來。
聽到他這笑聲,唐成地心氣兒纔算是全平了,“英紈,明天給那邊找個老成點兒地門房守着”。
“嗯!”。李英紈點了點頭,正待要說什麼時,丫頭進來稟說門房老高請見。
“大官人,有兩位襄州來地客人請見”,老高說着地同時遞過了名刺,“他們來的人雖少,但帶來的馬車可不少,堵了小半條街”。
“襄州來的?”,唐成接過名刺打開後。見其署名果然是周鈞。
合上名刺地同時,唐成微微一笑,周鈞比他預想的時間還早來了兩三天。這下子他就是不想修路也不成了。
“有一位貴客到了,待會兒你也見見”,笑着向李英紈說了一句,唐成將懷裡的小狗蛋兒遞給一邊的丫鬟後,便出門迎客去了。
比之當日在自己家裡時的隨意,周鈞今天的穿着卻是要正式的多了,雖然衣裳的樣式沒變,但那料子用的卻是綢緞綾羅中最爲稀少珍貴地極品單絲羅,這種織物素有寸羅寸金之說。單單是他這身衣裳就不知道得值多少錢。
“我盼周兄如久旱之盼雲霓”,唐成哈哈笑着拱手道:“周兄來的何其遲也!”。
“少兄此言實與我心有慼慼焉,我這可是兼程而來呀,”,周鈞也是一臉的燦爛,拱手還禮之後,笑着一指身後地那一排馬車道:“襄州一見如故,初次登門略備薄禮,還請少兄笑納”。
“裝了七八輛馬車還薄?”。唐成玩笑了一句,“是什麼?”。
“漆器商還有什麼拿得出手的,自然還是漆器”,周鈞隨手撩開了身邊那輛馬車的簾幕,夕陽餘暉下,唐成往馬車裡一看便覺眼前一陣金光炫目,這輛馬車上裝着的乃是一件落地屏風,此時這屏風正摺疊斜放在裡面,最上面一折顯露出的是一支斜依而出的牡丹。這支牡丹無論從構圖還是鉤絲都是極盡工美。而最爲奪目的卻是那燦然奪目的鉤線。
“金絲?”,聞問。周鈞放下了手中的簾子笑着點點頭,“牡丹主富貴,金絲雖有些俗氣,但用在這裡倒正好是大俗成雅,其實材料倒也算不得什麼,這套漆器乃是我周家十大頂級匠人聯手打造,這手藝倒比那材料貴重地多了。”
“這個我不能收”,唐成看了看這一連串的七八輛馬車,周鈞送來的該就是整套漆器,“太貴重了”。
周鈞似是早就料到唐成會這麼說,聞言也不吃驚,扭頭吩咐了一句,“周丁,給我砸了”。
“啊?”,隨同周鈞來的貼身下人聞言眼睛瞪的老大,片刻之後這才反應過來,爬進馬車後哆哆嗦嗦的拖出一個錘子,回頭看了看周鈞後,一咬牙就要往下砸。
“且慢!”,到了這個時候容不得唐成不叫停了,“暴殄天物,周兄,你這是……”。
“器爲人用,我數百里攜來此物原就是爲表與少兄的一見如故之情,而今此器反成阻礙,又留之何益?不如砸了乾淨”,言之此處,周鈞向唐成身前走了走,笑着道:“在我看來,與唐少兄的這份情誼可比這套漆器貴重的多了”。
“行,那我收下了,老高,開大門”,向老高吩咐了一句後,唐成伸手往門內一引,“請!”。
進府之後,唐成爲周鈞引見了李英紈。
唐成純乎是不改後世地習俗,家裡來了遠客自該讓家人都見見。但在周鈞眼中這層意思又份外不同,能讓客人見妻妾,這在時下就是通家之好的意思,非知交好友不得如此。
既有了這麼個小插曲,兩人隨後閒談的氣氛就愈發和樂融融,周鈞在閒談中沒有一句提到生意和碼頭,說的都是沿途見聞和山水風光,僅此一點便已隱顯出其豪商風範。
周鈞並不曾久坐,正好兩盞茶的功夫後便起身告辭。
唐成送他出去時聽說他已投宿萬福樓,遂笑着說明天就在萬福樓設宴接風,一併讓其好生休息一日,待後日一早同往查看三泉映月碼頭。
目送周鈞的馬車去遠,唐成剛進二門就有丫頭來報,說夫人有請。
隨着丫頭那丫頭到了庫房,等着門口的李英紈迎了上來,“阿成,這位周先生跟你是什麼交情?”。
“怎麼了?”。
“他送的禮物着實太貴重了”,李英紈說着親手打開了閂着的庫房門,其實天色已近薄暮,剛纔李英紈在裡面點收時早已點亮了燈盞,此時隨着庫房門打開,唐成剛一走進去,就看到那一排反射着燈光金輝地漆器。隨後跟進來地丫頭剛纔沒見着,此時乍一見到這般景象,竟是張着嘴猛然愣住了。
“收了就收了,好生看護着,別糟蹋了這份好手藝”,作爲方今天下兩個最大的漆器商之一,周家地十大名匠也可謂是整個大唐的行業翹楚了,周鈞沒說錯,這副屏風的手藝遠比材料值錢的多了,唐成仔細將屏風看了一遍後,轉身往庫房外走去,“至於答禮,自有我來操辦”。
“噢!”,李英紈親手鎖了門,鎖好之後還不放心,特意又伸手拽了拽鎖頭,唐成見她如此,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東西實在太精美了,咋捨得用啊”,伸出手去任唐成拉着,李英紈邊隨他往內院兒走,邊探頭往四周看了看,“阿成,我原還覺得這套宅子挺好,而今有了這套漆器,再看這套宅子倒是顯的不配了。阿成,要不咱換個大宅子吧,要不然這麼好的東西怎麼擺的出去?”。
第二天中午,唐成在萬福樓設宴爲周鈞接風,接風宴後他剛回到家不久。一臉風塵僕僕的張相文一頭撞了進來,可巧不巧的是都拉赫也是在今天到的金州,而且出乎唐成意料的是,那張亮竟然也隨同都拉赫到了金州,這二人也都投宿在本州最好的客棧萬福樓。
正當唐成與張相文走出大門準備到萬福樓時,就聽左邊的長街上傳來一陣兒潑剌剌的馬蹄聲,扭頭看去時,卻是同樣一臉風塵之色的馮海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