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週淮安抱着某種暢快心思,回到江陵城中的住所時,卻被內門齊刷刷一片鶯鶯燕燕、嬌噥軟語的恭迎聲給驚醒過來。
“大都督安好。。”
卻是有段時間沒有回來了,後宅里居然又多了好些新面孔了;放眼望過去這些身着翠裳粉裙的女子,層次分明的盈盈拜倒成一片,怕沒有數十人之多。
隨着她們齊齊禮拜的動作翻飛而起的裙襬、水袖,無數的粉臂香肩形似花團錦簇一般的,就連空氣中都仿若是,彌散着某種無所不在的脂粉、香汗和荷爾蒙的氣息,
而居中衆星捧月一般,身着石榴暈黃色羅裙、水色批帛的曹紅藥,亦是人比花嬌一般的趨步上前鄭重禮道:
“恭喜周郎大業得一臂助。。羅江東的詩才大名,妾身亦是早有聞名了。。”
看到這張笑顏巧兮的小臉,周淮安莫名之間的各種思慮和煩擾,都會慢慢的平復下來,而只剩下某種溫情默默的安心和踏實。
“應當是同喜同賀纔對。。畢竟是你我一體的。。”
周淮安卻是一把攬抱在懷中親暱的蹭蹭額頭道。
“當然了,你若是欣賞他的文采和著作,日後有大把時間可以請教一二。。此外,我還打算安排組成以他爲首的教師組,來教導家裡幾個小的以增加見識和文韻呢。。”
“周郎真是思慮周全,”
臉色羞紅的紅藥兒不由頷首道。
“對了,家中怎麼多了好些人了。。”
周淮安才攔着她繼續向裡而去不經意的問道。
“便就是上回與郎君說過的,妾身從阿母送過來的人中,挑選出來一些來充作家中行走。。周郎可覺得有什麼不妥呼。”
懷裡的曹紅藥有些小心看着周淮安的臉色道。
“沒有啦,你若覺得好用就行。當然了,在私房內室之中還是有所注意的。。”
周淮安卻是不以爲然撫着她如緞如瀑的秀髮笑笑道。
“只是,阿母那邊又問了,問。。問妾身,可曾懷上。。。了。。還還,讓人送來些東西了。。”
紅藥兒的小臉再度暈紅到了耳根,而用一種細若蚊吶的嬌柔聲線道。
“其實藥兒啊,爲了你的身體和子嗣着想,還是得等到合適的年紀,纔可以行那共效于飛之事,敦倫與周公之禮啊。”
看着她略帶幽怨和婉然、期盼的眼神,周淮安溫柔而又歉然道。
“我可不想你過早冒上生育艱難的偌大風險;哪怕是就此落下抱憾餘生、綿綿難斷的病根也是不行啊。。。”
“既然妾身一時無法好好侍奉周郎,還請周郎於宅中多多收納良秀之媛,以廣子嗣之選。。”
曹紅藥聞言既有歡喜也有悵懷又切聲道。
“你這是怎麼了,藥兒。。”
周淮安不有驚訝在廊道里停步下來看着她道。
“沒。。沒什麼啊,這都是阿母送過來的書上所言。。身爲歷朝歷代的女子典範,難道不該如此麼。。。”
她慌張的低下臻首去,卻是在懷裡滑掉下幾本薄薄的書冊來。
“其實啊,我喜歡和欣賞的那個藥兒。。可不是這樣”
撿起這幾本《女誡》《女則》《女訓書》之後,周淮安對着低頭用手指絞動垂髻的紅藥兒認真到:
“她既不是賢德無雙的長孫無垢、也不是才德絕代的班婕妤,更不是坎坷悲凋的蔡文姬。就是那個不假心思真性情的紅藥兒啊。。沒有必要爲了這啥勞子的先人榜樣,而有所屈就和改變自己啊。。”
“如今我做的真是改天換地的偉業大勢,走的是前所未有的披荊斬棘之路,你也完全沒有必要死搬硬套這些古人的實力來強求自己。。一切只要順應時勢和本心出發就好了。。”
“周郎真是對妾身太好,太寬縱了,奴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曹紅藥卻是眼中盈盈有水色,反身緊貼住周淮安胸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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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雪紛飛的鄆城之中,籠火熊熊而映照着四壁通明的節衙公廨廳內。
天平軍留後曹翔努力的處理着眼前紛繁堆疊的公文,已經是魏博軍撤圍的一個多月了。然而敵軍退去之後,他所要面對的局面和困境,卻沒有因此好轉起來甚至有所惡化下去。
雖然物資和用度上沒有什麼短缺,但是之前因爲外部威脅而被強行掩蓋下去的矛盾和問題,卻是一下都爆發出來似的。就在這一個月當中他已經處理了七次軍中的騷變,親自處決了數十名各種犯忌和違規的將士、軍吏。
然而在此期間。甚至還有人上門來懇請和勸說他,對於守城有功的故舊軍吏和將士們,沒有必要那麼的苛刻和強求什麼;些許的城中小民百姓死了也就死了,只有這些衙下的將士,纔是抵禦外辱和長久立身的根本所在。
而且他時候還發現,這顯然並不是某個人或是某些人的認識,而是普遍存在於這些天平軍殘餘的將士和官吏之中,某種意義上法不責衆的普遍看法。於是在一些事情的後續和深入處理上,就連他也不免變得束手束腳起來。
其中在處理一個盜賣軍淄的庫管官時,這種積累起來的不滿情緒和反彈,讓他也不得不有所妥協;而放棄了殺一儆百的手段,只是抄沒了其身家以爲補償。然後任由其在獄中暴斃就此一了百了。
由此,他也體會到了某種名爲如履薄冰的戰戰兢兢,或者說是在懸崖邊緣行走的臨危寒戰。因爲在某種共同的立場面前,他所依仗的曹氏部舊、後宅老牙兵和投獻得用的新進們,都用某種不作爲的行動來表明態度。
當時的曹翔也一度深爲憂慮和暗自懷疑,如果不是外部尚有魏博軍的威脅,讓鄆州城中還需要他這麼一個有所號召力的領頭人來維持局面,也許就是藩鎮之中所常見的兵諫易帥的場景了。
他也終於所有明白過來,自己所帶回來的一肚子鼎新革斃,改善民生的打算和策劃,所要面對的最大敵人,無疑就是那些舊有天平軍體制下,那些把持傳統規則和利害關係的將吏們。也是他眼下所要依仗和藉助的最大羣體。
或者說他可以一意孤行的剷除掉,任何跳出來的妨礙和阻撓,但是卻無法根絕或是動的了這些跳樑小醜背後,那些將門軍戶世家和豪姓大族,用世代姻親和利害關係所組成的聯盟。
因此,曹翔也只能按捺下心中的不忿與涌動的怒火,而在事後和顏悅色的召集飲宴來安撫那些,本該受到懲罰和付出代價的對象,甚至還要從府庫中拿出寶貴的財帛來,以賞賜爲名拉攏和分化之。
至少在以自己帶回來的班底爲基礎新的牙兵組建完成之前,他甚至睡覺都不敢過於深眠;更不敢親近女色。而在被褥下放着寶劍和鎧甲來提醒着自己,居安思危的基本道理。
如此種種,卻是讓他想起身在南方臨別的時候,最後一次拜訪和請教過那位正在大講習所中,撰寫書文的前桂管經略使李攢的一番經歷。畢竟,這位也是投賊之中級別最高的一位前朝廷大員了。
“玄安啊你不覺得,太平軍自崛起就輕於犒賞財貨,而重視實物福利,一貫就深有蘊意與內涵嗎?”
看起來心態已然是相當豁達與寬和的李攢,搖動着蒲扇嘆息道:
“自乾元以後天下逐漸敗壞,而藩鎮自立更替不止的緣故又是爲何?。。老夫戎馬畢生早年亦履任過數鎮麾下,現今有機會靜坐下來回想和反思一二,也算有些看得明白了。。”
“無非是國家制度逐漸敗壞,而上位者爲眼前一時權柄和苟安,往復的濫觴於下;朝廷亦是如此,藩帥亦是如此。。是以武夫之輩世代把持戎機,而愈發慾壑難填;於國朝、於制度的敬畏之心卻是愈發散失。”
“是以每有蕃帥就任,必先以財貨厚賞於下,或以軍變屠戮節牙異己,方的安穩一時。而鎮內士卒益發驕橫跋扈塵上,升賞數目稍有不滿,則就裹挾、凌逼、驅逐蕃帥,乃至爲野心輩驅馳更替自立之。。”
“如此積弊日重而所需財帛竭取於治下,然朝廷、蕃帥放縱將士逞欲者無窮盡也,而治下百姓的民力物力終有力竭呼,如此因循往復最終必然是,人漸亡去而日益衰竭呼?”
“是以國朝百年以降,雖然有能人志士輩出一力挽之,而始終不得其法;但是如今我卻在太平軍中見到了結束這些治亂王循的根由和轉機了。。”
“相比那些動則就被輕易散發、揮霍掉的財貨之屬,這些分田、配給之流大可持續澤及己身及家人的實物福利,豈不才是長久維繫和施恩下去的根本麼。。”
“一旦習慣承受和仰仗這些軍中細水長流的好處之後,又有多少將士還會爲了一時的財貨動心,而輕易放棄這些可以持續受用下去的好處和期許。。”
“天長日久之後,就怕是其中少數別有異心的將校,也未必能夠拿得出足夠的利益和財貨來,或是靠着個人手段拉走多少人馬了吧。。”
“故而老夫以爲,這位大都督不但會領兵治政,也是深喑人心所欲的一代人物啊;怕不是當年太宗定鼎的府兵故事再現,而又推陳出新麼。。”
曹翔正在思量這過往見聞的種種,突然厚厚的布障被掀了開來,而驟然涌進一股凜冽刺骨的寒意來。
“南邊有所消息了。。”
一名滿身風雪而臉色青白的部舊,被引了進來而低聲稟報道。
“你說他們暫時無法直接支持,卻給我就近指引了一個潛在的外援。。”
隨後曹翔有些表情陰晴不定的反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