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了,既然大多數話已經說開了,而主從名分也初步定下了,接下來的氣氛就放鬆了許多了。接下來雖然沒有真的能夠達成“青梅煮酒論英雄”的成就;卻也讓人斷送上來時令茶飲和乾果蜜脯,又叫來楊師古作陪,
而後圍繞着羅隱已經完成大部的《讒書》及《太平兩同書》等著作,以及他所交往和熟識的一些當代同道士人爲話題,一起繼續深入淺出的討教了起來。
其中的《讒書》,就是當代的小品或者說是古代段子之大成,因此其中多數內容基本不用怎麼調整和修改,就可以直接用在太平軍的宣傳體系內;
然後,作爲鍼砭時弊和揭發世間醜惡,披露舊統治階級及其幫兇的罪行;歌頌勞動光榮和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精神,弘揚廣大勞苦大衆真善美的現成素材。
而《太平兩同書》前五篇選錄自老子,後五篇擇與孔子,因此稱作《兩同書》;其書乃在力圖提煉出一套供天下人使用的“太平匡濟術“,是亂世中黃老思想復興發展的產物。
號稱以老子之說修身養性,以孔子之學訓教治世;分爲上下兩部,貴賤、強弱、損益、敬慢、厚薄;理亂、得失、真僞、同異、愛憎共十卷。也算是理想主義和現實實踐的某種結合參照。
雖然依舊不脫傳統士人“往溯聖王”的理想主義舊菓,但是對於正在創建和完善中的太平軍理論體系,還是有些近同和互補的部分呢。完全可令其相互結合起來,根據具體的要求和導向,進行思想理論方面的後續建設工作。
因此,在後續相談甚歡而一見如故的攀談之間,羅隱也對周淮安所創立的諸多理念,表現出相當興趣和認同之意;
尤其是當初周淮安所創立的“所獲歸公、按需分配,量入爲出、收支兩線”的大雜燴式聖庫制度,表現出了相當高的讚許之意;言稱是當下堪比先朝“兩稅法”之流的救時良策;
至於《太平田畝制度》中關於公營工場、礦山和集體屯田的實踐,更評價有上古聖王之期三代之治的遺風雲雲。對此,周淮安也只有略帶嘚瑟的在心中一笑了之。
畢竟,這太平聖庫制度的基礎,還真是具有原始氏族社會樸素集體共產主義的雛形啊;又糅合了一些後世近現代財政管理制度的優點和特色而已。
而太平軍的編管勞動和集體屯田,也不脫後世國營農場原型,兼帶建設生產兵團的混合體制。所以比起這個時代,現有官府的財計手段和統治秩序,看起來的確是高大上的不止超前那麼一點點的。
而在初步與羅隱交談和詢問了一些,當年他在長安時見聞和經歷的在舊事之後,周淮安不由的又問起另外一些事情來。畢竟羅隱落魄歸落魄,但是也稱得上是知交半京城的公衆人物。
在這個朝堂昏暗而地方大亂的末代,真正的有識之士基本沒有多少出頭之日;所以相比一片污濫的朝堂之中,從唐末銜接道五代之世的在野民間,卻還算有所隱星熠熠了。
比如好些個與羅隱同年代,而稱爲鹹通十哲(又稱“芳林十哲”)的許棠、喻坦之、任濤、溫憲、鄭谷、李昌符、張喬、周繇、張蠙、劇燕、吳罕、李棲遠等存在,如今大都還在世上;
只是在時局艱難之下,不是隨着朝廷逃奔蜀地,就是西幸奔走逃難和避禍於一方,或是乾脆歸隱山林了。現在周淮安既有地盤亦有軍隊和初步的政權組織了,要不自己想辦法去強行綁下幾個回來做吉祥物好了;
又比在歷史上如作過五代前蜀宰相,與溫庭筠齊名並稱“溫韋”的花間派最後詞人,大詩人韋應物的四世孫,寫下《秦婦吟》的那個韋莊,因爲屢試不第這會大概還在長安蹉跎呢。
(正在襄州城內拓印局抄寫文書的韋莊,突然就莫名其妙的打了好幾個大噴嚏)
而作爲同時天涯淪落人的羅隱說法,這韋莊赫然也與他有過交集的同年之一呢。據說他父母早亡,家境寒微。少孤貧力學,才敏過人。爲人疏曠不拘,任性自用;所以同樣不爲考官所喜,而經常湊在一起鍼砭時事。
當然了,這位“韋花間”最大的成就,還是將來專門描述黃巢打進長安之後,衆生情態的那首長篇敘事詩《秦婦吟》。
詩中通過一位從長安逃難出來的女子即“秦婦”的敘說,正面描寫黃巢起義軍攻佔長安、稱帝建國,與唐軍反覆爭奪長安以及最後城中被圍絕糧的情形。堪稱是中國詩歌敘事藝術發展的標誌和里程碑。
韋莊因此詩而被稱爲“秦婦吟秀才”。當然由於某種忌諱,韋莊晚年嚴禁子孫提及此詩,也未收入《浣花集》,以致長期失傳。20世紀初始纔在敦煌石窟裡重新發現。
(抄寫文書的韋莊再次噴嚏不止,而忽然感覺到自己似乎失去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
還有那位被李商隱稱讚是“雛鳳清於老鳳聲”,其詩多寫豔情,稱爲“香奩體”的韓偓,歷史上本該在樊川老家宅着呢。但如今也落到了周淮安的手上,而在太平軍大都督府裡做了一名文吏。
(正在審閱和批註文書的韓偓,突然就手抖起來而塗歪了一大筆)
就好像是當代名人大家的集郵卡一般,周淮安似乎在不知不覺之間依然是收集了有一些了。(後世的韋莊與韓偓、羅隱並稱爲“華嶽三峰”)
“聽說宰相鄭畋的小女因你詩文而仰慕,又因你長相而嫌棄江東詩?”
想到這裡,周淮安突然記起後世關於羅隱之多軼事中的一樁,開而門見山的道。
“這卻是鄙夫的取禍之道了。。真是刻骨銘心啊。。”
羅隱臉上露出一番苦澀釋然的表情來,並舉起自己的左手赫然有些畸形和舊疤的樣子。
“沒有關係,如今義軍已經打到長安,只要她還在的話,我就讓人送過來給你暖牀肉償好了?。。看她還有什麼資格嫌棄你的。。”
周淮安卻是不以爲然的寬慰道。
“對了,你是不是在鍾陵還認識一個叫雲英的營妓,?也不用什麼的‘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的託詞了,洪州就在太平軍的治下,舊日的官伎大都接受了收編和改造,我可以幫你把人找回來就是了。。”。
“。。。。。。”
羅隱卻是努力憋住了麪皮,卻又再度無言以對的苦笑了起來。
當初他還是風華正茂而滿懷憧憬抱負之時,因爲初試不第才做下的這句詩文;現在都已經過去差不多十多載了,就算是還在當地也早已經物是人非了纔對。
不過,對方這番毫不掩飾要一力成全所憾的心思,還是讓他頗爲感動而生出了仿若是古時的周公遇賢,而跛足垂髮相迎的錯覺來。然而他還是忍不住婉拒到:
“主公太過擡愛了,如今鄙夫這副形容和境況,又怎生能配得上他人呢,只怕是要耽誤了。”
“從今往後,你便是我的師兄了。。看看這世間還有誰敢說,配不上你的話。。”
周淮安當即拍案決定到。
“這只是散人的一時假託之言,實在不敢擔待的。。”
羅隱連忙起身謝絕到。
“羅先生此言差矣,既然大都督說是,你便就是了;不若日後又當如何申張你這一腔的學問、抱負和志向呢。。”
卻是在旁的楊師古開口笑道。
“鄙夫,鄙夫真是受之有愧了。。”
羅隱頓然有些明白對方的意思,不再推拒而嘆了口氣道。只是想到自己居然有機會成爲那太平軍千金所市的“馬骨”,還是讓他不免心潮澎湃而翻覆不已。
最後,周淮安又給他們說了後世那個流傳甚廣的討伐惡龍之英雄,最終難擋誘惑而又變成惡龍的治亂循環故事。而又對着他們誠然道:
“我自然不敢保證,自己日後會不會偏離這些初衷,而變成自己曾經最討厭和所要推翻的對象;是以需要你們來作爲時時刻刻的諫言和印證、鞭策,以不至於過多偏離本心的保證手段和預防措施。。”
“唯願不負所托。。”
楊師古和羅隱,都不由正色起身拱手大禮道。
——我是分割線——
而在西川,漢州(今四川省廣漢市)德陽縣北;青黃綿連的丘陵山野之間,一條被往復踩踏的溼滑泥濘灰白色大路一直延伸向遠方。。
身形微胖而白皙光淨的傳詔內使李文靜,也坐在一輛絲綢帷帳的馬車之上,由許多穿戴鑾兜繡袍高舉着旗牌儀仗,前呼後擁的神策衛士護送下,向着東川節度使理所梓州行去;
他此行還有另外一個任務,便就是準備去取代得是做事不力的東川監軍院使田繪。因此,他需要考慮從東川鎮十二州弄到多少進奉,才能讓那位最近有些不擇手段聚斂的大阿父滿意,還能裝滿自己的私囊。
這時候,一名鬚髮濃密的將弁策馬馳到他的身邊恭聲稟告道。
“李中貴,前方便就是鹿頭關所在了。。過了此關便就是東川鎮的地界和轄境了。。”
“莫要急切,今日便就在鹿頭關內歇宿下來,一切以穩妥爲先。。”
李文靜不由擺動着肥碩的手指,摸摸頭上並不存在汗水道。
“謹遵上命。。”
望着這名將弁領命而去的身形,李文靜卻是在白皙的臉上幾處一絲得色和笑意來。
這處分隔東西川的鹿頭關的歷史很短,大抵可以上溯到六十多年前的元和元年;時有節度留後劉闢以西川叛亂,入據鹿頭山建造以爲險要,後來被神策名將高崇文討平之後,就地繼續營造關所纔有現今的格局。
但是作爲蜀都門戶和東西川分野,常年往來的商旅行人絡繹,財貨車馬不絕;也讓鹿頭關守職在蜀地諸關要中,成爲了一個難得的肥缺所在。也許他出使東川的第一筆進益,就會落在這裡了。
他正思量着用什麼名義和理由,讓關中的鎮將有所敬畏和驚懼亦然,好主動奉上歷年收刮和聚斂而來的資材,就見那名將弁重新轉了回來沉聲道:
“貴人,似乎有些情形不對。。關門開着的,卻沒有行旅出入。。”
“難道城頭上掛的不是西川軍旗麼。。定是知曉了我等到來,還不快派人令其出來迎接。。”
這一刻,李文靜卻失去了所有的耐心和好聲氣而訓斥道。
於是這名將弁只能回頭引着前導隊伍,直驅到關城之內去,一邊還大聲的叫喊起來。然而在這一刻迴應他的卻是,城頭上驟然冒出許多探身張弓放箭的身形,而用暴風驟雨一般的矢雨覆蓋和籠罩了前導的馬隊。
在人仰馬翻的慘嚎和嘶鳴聲中,這名將弁幾乎是首當其衝的連人帶馬身中十數箭只,轟然栽翻倒地在滾蕩煙塵之中,然而他仗着身上明光大鎧的防護,又頑強的爬了起來望向了後隊的那輛馬車。
正在馬車中等候的李文靜,已然被驟然四起的喊殺聲驚的肝膽俱裂,因爲就在他周圍的視野裡,赫然也從山林草木中竄伏出許多披持明晃晃甲兵的敵人來。
而這些衣甲光鮮的神策衛士,也就是奮力抵抗了片刻之後,就被殺入近身的敵人給衝散了;李文靜這纔想起來呼喝馬車掉頭逃亡,卻發現兩名御者早已經不知所蹤。
充滿絕望和悲憤的李文靜,也只能努力邁動着養尊處優而未嘗久與行走的腿腳,在殘餘數十名神策親隨的護衛和攙扶下,努力爬上一匹倉促解下來的挽馬,又爭相簇擁着他向着來路沒命逃亡而去。
然而未待他跑出多遠,突然飛至的一陣箭矢,將這些殘餘的神策親隨給紛紛貫穿和掀倒在地,只留下一片淒厲的慘叫和怒罵聲。
“是東川射士的片箭陣。。”
不久之後,重新落馬的李文靜還未來得及告饒和哀求,他的腦袋很快被人毫不猶豫的砍了下來,而與早前就送過來的現任東川監軍院使田繪首級一起,血糊糊的懸掛在了鹿頭關西出門的牆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