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晚上,算長還是算短?
從長裡說,足夠讓太多事情發生,改變太多東西。
從短裡說,甚至不夠讓一些本來在事情之外的人捲進來。
陳至的第四把火,仍然要着落在吳關鎮,但是他和韋德不會提前現身鎮中,是爲了給吳鎮海足夠的時間做事。
“關碩。”到了吳關鎮附近適合藏身之地,陳至對韋德說出一個名字。
韋德毫無頭緒,不過聽這個名字,隱約猜到是吳關鎮兩姓之一。
陳至下一個要“放火”的對象,是個民間人士?
陳至自然不吝解釋,開口慢慢道來:“根據可煥姑爺的暗賬,琅琊派需要鐵鑄兵器的時候,都是通過此人的商號來和山莊鑄號交易。
幹聖二年,粗工鑄房接到一批農具訂單,於三月份交貨,接收交貨也是落他們鑄號。
是年濟陰城接受一批外遷之民,定居吳關、餚函、魏博各處,各有近百戶。
那之後威房和琅琊派於吳關鎮外西北三裡發生衝突。”
韋德記得那場衝突,那是他最早成名之戰。
陳至繼續道:“幹聖四年,也就是今年四月份時,韋德你也在和突然喜歡挑起爭端的琅琊派爭鬥,有沒有經過過同樣地界?”
韋德答道:“你從藏刀門回來不就問過我一次了?你問‘吳關鎮外西北三裡,曾經你見過墾出良田,良田是否尚在?’
我當時就答過……啊!!”
韋德現在明白良田荒廢的涵義,以及陳至當時發問的用意了。
陳至等人前往藏刀門時,韋德等人忙於和琅琊派的衝突,近百戶的良田墾完便荒,是韋德曾親眼所見兩次中的變化。
結合陳至剛纔提到的鑄鐵農器,起碼說明琅琊派估計重施,先是和商人向朝廷請下安置之資,商人得到善名後琅琊派故意將爭鬥引至其地界驅逐強佔田地房屋。
兩人此刻所至位置,正好是那片土地之上。
韋德四處一望,正有荒廢田地在百步距離,他奔過去找到一塊木製標牌,死死釘在地中。
“田五畝待轉,僅銀三十兩,稅十一。
可當面交契換押,吳關鎮漱玉坊關家老號。”
韋德念出木牌文字,這田顯然已給強佔,等待下一位買家。
田地雖然荒廢,卻成了另一種意義的“莊稼”,等待吳關鎮商人一兩年後再來“收成”。
陳至覺得可以說明下一步了,作結道:“漱玉坊關家老號,我不用查證都可以猜到必然在吳關鎮‘玉市’的構成中扮演多大分量的角色。
關碩不會是‘如意齋’認爲需要保護的人物,他的府上最多有些學過琅琊派武功的渣滓。
我們需要埋伏在琅琊派和吳關鎮中間的道路旁,應之柔一旦離開吳關鎮,說明吳惜海開始行動。
第四把火,將會在關碩府上燒起。你我二人的武力應該就足夠用。
這把火放完,如果韋德你不願意繼續,可以去和吳關鎮上前來的山莊人手匯合了。”
兩名江湖人,要在夜晚混亂之際潛入民家暗殺民間人士。
韋德在腦海中陷入兩難境界,這關碩很可能確實是韋德平日裡所謂“最好去死一死的衣冠禽獸”,但陳至的計劃已經開始在江湖人的行爲邊際遊走。
何況陳至看來看出韋德有意阻止,給韋德留下機會在此脫離計劃,韋德明白他後面的“放火”只會更加瘋狂。
韋德咬咬牙,
重新問道:“你此刻真的冷靜嗎?!”
陳至平靜答道:“我當然冷靜,這接下來的火,也需要冷靜着去放。”
韋德怒道:“你有沒有想過這樣做的後果?!你不用說出你的第五、第六把火是什麼,我想也不用想你想一次將知風山一帶攪得天翻地覆。
你有考慮過山莊的立場嗎?!”
陳至沒有回答,山莊會懲罰他,但他更明白混亂局勢之下,山莊只會更爲倚靠自己的謀劃來應對更加險惡的局面。
韋德的憤怒不可能因爲陳至的沉默而結束,他有話不吐不快:“是,你有本事,山莊其他弟子怎麼辦,他們會捲進無盡爭端之中,直到最後全盤結束。
何火全的武功不高,以他爲代表的弟子將會陷在爭端裡,你想過山莊會死去多少人嗎?”
陳至依然不答,山莊其他弟子的死亡會化爲悲憤,二爺所主事的工房將會在朝廷、江湖中處於更微妙的立場,山莊無路可退只有一步步更強盛直到無可撼動。
通明山莊周圍的勢力,只會更加無路可退。
韋德繼續道:“何火全是爲了你們兄弟,爲了我們幾個的安全,寧可加入刑房。
一入刑房,今後除了離開山莊無法改換到其他四房之中。
你知道他的心情嗎?何火全對我說‘總要有人去做’,還笑嘻嘻對我說‘薛冶一脈’威脅解除後他會試着離開刑房。
何火全對自己人看得極重,加入刑房對付的永遠是自己人,是他最不願意做的事。”
陳至繼續沉默,他清楚何火全的犧牲和意義。
事態繼續發展下去,通明山莊淩氏也會開始提防陳至自己,但是有何火全這樣一根釘子釘在刑房,陳至有條件通過地下秩序組織起反制淩氏世家的力量。
何火全極易操縱,他太重情,陳至有十足的把握擺出足夠的理由讓何火全認爲不得不繼續處於這個位置。
慢慢地,何火全會開始認同陳至的做法,最多一年,何火全將無退路漸漸不會再思考而是直接執行陳至的意志。
他會相信,陳至會讓他相信,“總要有人去做”然後抱着護住其他山莊弟子的想法化爲陳至手裡那把針對其他山莊弟子的刀。
陳至連續的沉默讓韋德深感自己無力,他“鋒芒不讓”也完全不願意針對自己人。
韋德嘆口氣,做出最後的嘗試道:“你要放火,也是玩火。
玩火者自焚……”
說到這裡,韋德覺得靠這個沒法說服陳至,陳至從第三把火開始就把自身安危也捲進去了。
“……玩火者自焚,你若自焚,我怎麼對你那老哥秦雋交待?”
韋德得到的是比之前更久的沉默。
夏風到了這個時點,不再保留白日溫度,轉而開始清涼。
掠過兩人的風,最終傳來了陳至一聲嘆息。
陳至嘆道:“你說得對,我們繼續吧,第四把火將是今晚的最後一把火。”
韋德只感到比身體上承受着的更爲劇烈的疲勞,以及面對任何敵人時候都未曾出現在自己心上過的不安。
吳關鎮中,面對通明山莊前來的四人,層層遠遠圍住的琅琊派衆弟子同樣劍拔弩張,不過他們不會有韋德此刻的感想。
他們緊張的有理。
通明山莊來了五個人。
爲首凌家二爺凌泰寧袒露着上身顯出一身強悍筋肉在火光下鋥亮。
再就是通明山莊威房主事“外姓第一人”單固,他話從來不多,只是站着就能讓人感到壓迫。
以及功房主事,特獲老太爺凌永盛賜名改姓的功房主事“知風劍典”凌泰長。
最後兩人是賬房主事凌可煥,和有心彌補的“小老闆”凌泰民也樣跟來。
除去此刻和陳至一塊不明去向的韋德,託故剛剛突破新境疲勞虛耗沒跟來的威房“玉蕭竹劍”章凡白,以及凌家姑奶奶凌玉霞、莊主凌泰安和“試劍怪物”凌絕外,通明山莊淩氏最強戰力已經盡在此處。
凌家小五爺“小老闆”凌泰民受襲親回山莊回報,再加上事涉和莊主凌泰安極爲看好的陳至關係密切的秦雋失陷,讓通明山莊展現出了超出陳至想象的重視。
這其中當然有些其他的意外成分,本來莊主有意讓“小老闆”凌泰民歇息,再讓凌有容替他代表嫡系少年輩。
凌有容不知道哪裡不舒服強硬拒絕,卻換得更加厲害的她父親凌可煥一同前來。
琅琊派現掌門應之柔已經到來,看到這五個人也只好冷汗直流。
知風山通明山莊,最可怕的武力毫無疑問是“試劍怪物”三爺凌絕,不過他日常失蹤不知道去哪裡山林練劍。
光這一點來說,應之柔應該慶幸。
可這五個人同來,應之柔哪裡慶幸得起來?
“試劍怪物”之下,通明山莊淩氏最強的三人就是莊主凌泰安、工房主事二爺凌泰寧、威房主事“外姓第一人”單固。
這三人說不好聽點,任一人都是需要琅琊派前掌門汪公徵配合三長老合攻才能保證必勝的存在。
賬房主事凌可煥夫婦、功房主事“知風劍典”凌泰長、“玉蕭竹劍”章凡白、“鋒芒不讓”韋德,五人實力按之前所見同一水平線,已經是有可能單獨戰勝汪公徵的存在。
通明山莊淩氏向來有隱隱追上“四山兩宗一府司”之資,本錢就在這些超出尋常派門的武力之上。
應之柔不禁心中叫苦,三個長老沒一個服他服得徹底身邊沒有強悍武力。
真的談不好事情對方發難,縱有弟子保護,他自己要怎麼從凌泰民外任何一人手上脫身?
應之柔強作鎮定,道:“不知二爺大駕光臨,本掌聽說‘薛冶一脈’現身吳關鎮,還正在搜捕,未來得及通知其他派門。”
二爺凌泰寧狠狠道:“屁話少說,交出秦雋!”
應之柔慌忙道:“秦少俠入夜前確實在吳關鎮現身,‘薛冶一脈’出現後隨着首陽門之人下落不明。本派進行搜查也正是爲了確定他們下落。”
凌可煥清清嗓子,插話道:“應掌門倒是有閒心,請問懸起來首陽門的刀鎖,又是爲了方便搜查什麼?”
凌泰民回到山莊,早已跟自己人說清整個細節。
“薛冶一脈”抓住“橫鎖”明庭也沒必要把刀鎖這麼高懸在染坊門楣之上,通明山莊這五人一來直奔現場,看到後就已經明白是誰做出。
凌泰民雖然怯生,總不至於智慧能給應之柔這點做了不如不做的蠢招唬住,就連二爺凌泰寧、姑爺凌可煥也盡不是蠢人。
單固雖然不願意說話,看到懸起來刀鎖也一眼認定這必然不是“薛冶一脈”做的,肯定是琅琊派故作姿態,想到扣下之人必在琅琊派手中。
“知風劍典”凌泰長除了鑽研劍法什麼也不會,可知道其他四個人判斷不會出錯。
應之柔做出這事的時候,自己還對這排布得意,現在經人點破,自己也覺得到處都是破綻。
無怪那“閉眼太歲”和“鋒芒不讓”發瘋一樣,把馬驅趕進染坊就隱身街頭,到處襲擊殺傷琅琊派弟子。
應之柔這份愚蠢本來是“如意齋”看中的一點特質,卻早在是非坪上就被陳至認定爲算都不用特地去算這部分的“如意齋”手段破綻。
應之柔仍要強行繼續話題,以免對這吳關鎮裡好不容易爭取過來的弟子們也失去控制,他開口道:“貴山莊兩名弟子現身街頭,不和本派交流四處殺傷弟子,這道理又該怎麼論?”
凌泰寧“哼”一聲道:“看到這刀鎖,誰都猜到你們故作姿態是想扣下本山莊弟子了, 哪裡還需要客氣?”
應之柔抓住機會反咬一口,道:“通明山莊淩氏,放任弟子在本派地盤發瘋,是無視四派罷鬥之約嗎?”
陳至、韋德行爲確實難以揣測,凌泰寧不可理會,凌泰民雖然想通點但是怯生不好開口,是以應之柔這問話兩人都沒馬上回答。
應之柔正要得意,一名弟子遠遠奔來,附耳說了幾句。
應之柔臉色大變,趕緊着周圍弟子裡的修煉者,悄聲囑咐無論如何拖住通明山莊五人。
應之柔只馬上對通明山莊之人含糊道:“門派有其他急事,請幾位稍待,或者讓本派弟子們帶着一塊搜查貴山莊弟子也好!”
說完,他就從其他弟子手裡接過披着寶鞍的駿馬,趕緊要馳回琅琊派據地。
凌泰寧等人不知道這應之柔搞什麼把戲,卻明白應之柔既然扣下人,不會藏在琅琊派據地內部,只好先等他回來。
應之柔飛馬而去,那通信的弟子此刻站出來說:“吳關鎮有幾處確實適合藏人,如果各位不棄,小的願意帶領前往。”
這人雖然被應之柔視爲暗盯三長老的心腹,暗中早倒向了吳惜海,只是憑應之柔的智慧尚不能看破這點。
他假裝爲了應之柔發現吳惜海行動可疑,正是爲了幫吳惜海引應之柔入殺局。
既然如此,通明山莊之人就不該來礙吳惜海的事。
再加上,也該兌現對“閉眼太歲”的條件交換。
無論從哪方面出發,趁機釋放應之柔暗釦下三人的時候都正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