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惜海一身銀絲長袍,面上一撇小八字鬍,手捧青玉玉片“玉簡”,氣質儒雅之極,堪比當年“蜀東一院梅”孟舞風。
他的儒雅,暗藏着琅琊派最可怕的殺機,就藏在他手中“玉簡”之上。
“玉簡”可展可斂,實用超過一般短打兵器,簡上陰文刻字爲道德經之德經。
字色暗紅,只因字字常年帶血。
“開冊伏敵”之名只因爲對江湖人吳惜海對江湖人總有幾分敬重,會分青紅皁白大多數時候只傷不殺,不多惹是非。他“玉簡”向江湖人展出“開冊”往往只爲伏敵。
字字帶血,大多數時候還是民間不會武功之人的血了。如果熟識商人有所需求,對民間無辜之人下手琅琊派上下可沒有一個會手下留情。
“‘鋒芒不讓’,這一兩年很少見你了,今天侵門踏戶倒是難得稀客。”韋德、陳至未及出聲,吳惜海先道一聲。
從韋德、陳至過了牌樓,耳目過人的“開冊伏敵”吳惜海已經發現這兩人。
他特地出門來迎,把兩人攔在牌樓稍後,正是也好奇應之柔調出去那麼多人馬去吳關鎮是否有其他用意。
暗中做事,是吳惜海的作風。
把兩個小子攔在牌樓之外,正是方便“開冊伏敵”必要之時可以不伏敵而選擇“開冊見殺”。
吳惜海平日爲人謙和,對江湖同道向來是禮待三分,彬彬有禮。
即使對民間人士時候毫不猶豫痛下殺手,幾個月大的嬰孩也照樣肯“開冊”將小腦袋整個擊碎弄得腦漿塗牀,吳惜海的名聲卻向來極好。
原因只有兩個:一,做江湖上敗名聲事的時候,他總是選擇儘量避人耳目的方法。
二,即使在對民間人士的做法上,他也算琅琊派裡商人出身者裡偏慈悲的了,至少一半的琅琊派少年輩弟子只會比他更狠更惡,更別說此方面堪居魁首的現掌門應之柔。
琅琊派背地裡的作風是能殺民間敵人無辜的孩子女人,就絕不先向青壯男子動手。
對江湖人卻是連家屬也不敢擅動,以免有厲害人物事後報復。
“琅琊”兩字,不止因爲琅琊派發跡於兗州青州交界琅琊台山,更是合“琅琊”兩字“清麗深秀”的意象。
琅琊派多收俊美男子爲徒,在兗州民間富家眼裡形象更是“多出少年俊傑”因此甚佳。
“開冊伏敵”吳惜海渾身上下,全然是琅琊派在外人眼中平均形象的最好體現。
“啊,那當然是有事。不然是專程來看你這衣冠禽獸的嗎?”韋德嗆聲回道。
吳惜海手中“玉簡”不時點點額頭,優雅走了幾步,道:“好一個‘鋒芒不讓’,你當年就是這個個性讓我印象深刻。
另一位特徵特殊,是‘閉眼太歲’吧?我們雖未正式見面,少俠的名聲卻早傳到我耳中了,聽說你是凌家大爺這幾年頗珍重的心腹人物。
讓我猜猜,你們爲吳關鎮之事而來?”
“你只猜中一半。”陳至平淡回道。
“哦?”吳惜海奇道“那另一半呢?”
韋德嗆道:“什麼樣的智慧,知道什麼樣的知識,你別看人模人樣,那猴子一樣的腦袋知道一半已經夠你受用了,還想怎樣?”
吳惜海不做理會,他要等“閉眼太歲”來回答自己的問題。
陳至終於肯回話,卻不肯正面回答:“另一半的理由不是人人都需要知道,也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知道。
現在見到的是吳長老,
雖然勉強但也將將可以,如果有興趣我們該找僻靜的地方談話。”
吳惜海皺眉,這“閉眼太歲”的氣焰比他所聽說還要囂張,他只覺得好在自己沒怎麼和這小子打過交道,否則只怕早要找機會尋僻靜地把這渾小子“開冊見殺”。
吳惜海道:“‘閉眼太歲’,我們兩派雖然罷鬥,你和‘鋒芒不讓’侵門踏戶已足夠我‘開冊伏敵’的理由。
不管你今天要談什麼不可告人的齷齪事情,和不和你談始終取決我。”
陳至則表現毫不在意,直接轉身向一旁開始走去,口中道:“聽與不聽,取決於你。
貴派人才濟濟,如果此刻都已在吳關鎮了,就當我二人白來。
只不過恰好見到的是吳長老你,所以我才說‘勉強可以’,跟不跟上隨便你。”
語畢,陳至就要帶頭走向稍微遠離琅琊派山門的野地,韋德知道他在激將,更要提防背後吳惜海出手,只跟在陳至身後。
吳惜海還是跟上了,事情畢竟關乎吳關鎮應之柔在玩什麼花樣。
路上,他又忍不住問道:“你總要提一句另一半事情是關於什麼吧?”
陳至頭也不回,輕輕道:“關於貴派掌門。”
這下興趣真的來了,吳惜海仍不敢確定,問道:“少俠這句是指應掌門,還是剛剛讓賢的汪掌門呢?”
陳至反問道:“你心中認爲,我只說‘掌門’二字是指何人呢?”
一個問題,三種答案。
過去的掌門,自然是指“東山玉客”汪公徵。
現在的掌門,必然是指“渡世常笑”應之柔。
未來的掌門,陳至不多說更不用明說,“開冊伏敵”心中也是自有答案。
“哈”了一聲,吳惜海不再多說,直到給陳至、韋德領到僻靜野地。
眼見二人停下,吳惜海急着讓話題繼續,開口道:“‘閉眼太歲’,我看這地方也‘勉強可以’,你才肯停下腳步。
現在說說事情吧,無論這一半,還是那一半。”
陳至道:“的確‘勉強可以’,今晚條件有限,我還能多要求什麼?”
這句設問夾帶嘆息語氣。
“開冊伏敵”吳惜海不得不承認這“閉眼太歲”小子在撩撥別人情緒這點上確實有獨到之處,比“鋒芒不讓”韋德還要可惡三分。
陳至再開口,道:“進入正題前,我不妨要多問一句,吳長老如何看待現任應掌門?”
這一句刻意強調現任,延續之前話題之外對先前口出“掌門”二字又刻意做出區別。
“閉眼太歲”這小子說話不帶暗酸別人的時候,掌握的分寸同樣能討人喜歡。
吳惜海不禁覺得“閉眼太歲”確實有些東西,無怪都說已成通明山莊淩氏少年輩中重點人物。
吳惜海口中只謹慎答道:“應掌門新接任掌門,立志於整肅門派風氣,又肯指點我派未來,實是不可多得的人中之龍。”
陳至反問道:“吳長老口中的龍,是指‘飛龍在天’‘見龍在田’,還是‘潛龍勿用’‘亢龍有悔’呢?”
吳惜海笑道:“‘閉眼太歲’比傳聞中風趣,也比傳聞中危險。
你簡單一句反問,我若答得不對,回頭你再跟別人說我覺得現今琅琊派‘羣龍無首’,平白給你栽贓上罪過。
和你說話,真是提起十二分精神才行。”
這句是擺明了要避開作答了。
兩人一番對答,談的都是易中卦象。
“飛龍在天”意指龍飛於天,飛黃騰達,是乾卦九五極佳的意象;“見龍在田”意思是龍出現在田野,隨時一飛沖天,意指有德之人將居高位帶領衆人高升。
可接下來的兩卦中,“潛龍勿用”暗指雖然有好勢頭,卻需要小心謹慎,不可輕舉妄動。
“亢龍有悔”更指龍到了自己也不能掌控局勢的高處,人到了自己不配的位置,剩下只有高高墜下死無葬身。
吳惜海答的“羣龍無首”進一步是意象好的乾卦,退一步是意象較差的坤卦。
“天德不可爲首也”,是幹是坤端看爲首者如何對付,吳惜海用這說法既隱晦透露一點真實想法,又藏了應之柔名字中“應之以柔未必生災”的退路。
韋德聽不下去兩人擺弄口舌,插嘴道:“你們兩個一個出謎出得過癮,一個哈哈打得模糊,記得哪年你們辦燈會提醒我不要放過你們任何一個下臺。”
陳至道:“迴歸正題吧。
吳長老如果對‘如意齋’之事,捉摸不定,對應掌門也有看法。
則今晚是個解決問題的好時機。”
吳惜海道:“哦?怎麼說法?我連今晚發生何事都還不怎麼知道。
應掌門搬動門派大量人馬,只說‘薛冶一脈’在吳關鎮現身,需要大批人馬搜捕。”
“吳長老果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請指教?”吳惜海對後輩人也肯雙手握拳行禮,把“玉簡”護在胸前雙手之間。
“是非坪上論斷是非,‘靜公子’顯然是‘如意齋’的人。
既然他肯做手弄下去汪掌門,顯然是屬意應掌門更好被‘如意齋’掌控。
此舉如果貴派無人有意見或者恐懼‘如意齋’再出花樣,相信吳長老也不會肯獨身來此聽我說這麼多。
可既然‘如意齋’派出‘靜公子’公孫靜,應之柔仍需更加努力,對外加強‘如意齋’眼中的分量,對內通過自己被‘如意齋’看重坐穩這個地位。
今天發生在吳關鎮的事,就是他用來營造‘飛龍在天’祥瑞景象的手段。
‘薛冶一脈’確實現身,據我所知,應之柔恐怕和他們達成協議,並幫其扣下了通明山莊和首陽門共三人爲質。
請吳長老試想,接下來會如何?”
吳惜海接下思路,道:“接下來,應之柔會處理扣下人質的事情,也把此事的處理結果化爲門派裡的名聲。
另外他會保持和‘薛冶一脈’的往來,適當時候出賣給顯然看重詭劍‘罻羅’的‘如意齋’,換取‘如意齋’進一步的支持。
這樣應之柔‘如意齋’手中價值更重,琅琊派內地位穩固。
無論內外,他目前的地位都將無可撼動。”
陳至點點頭,道:“吳長老現在知道此事的重大了?從我的角度,只需要扣下之人中通明山莊的人平安。
但我不惜代價也要阻止應之柔的地位坐穩,以免‘如意齋’更加方便染指知風山一帶。
所以我此刻特地來到貴派據地,爲的是找出反對應之柔的有力者,條件交換之下,今晚之事必然不按應之柔的計劃平息。
我的條件是通明山莊之人平安。”
吳惜海道:“原來如此,那這樣你找到了正確的人來合作,我現在還是‘勉強可以’嗎?”
陳至沉聲道:“吳長老仍是‘勉強可以’,因爲當下最適合去做的事,吳長老未必能做到。”
吳惜海皺眉道:“只要我插手吳關鎮之事,少俠可以領回人質,應之柔計劃也會受到阻撓,今後行事也會有我和其他琅琊派中不滿者盯着,不就……”
陳至一直願意聽完別人說話,此刻卻不得不打斷道:“那都是可行之事,卻也是溫和的做法,如果應之柔心生警惕,仍可求助‘如意齋’幫助自己慢慢行事。
‘薛冶一脈’的下落線索,始終已經是他穩穩握住的籌碼。
眼下急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什麼事?”
“殺死應之柔,僅限於今晚,琅琊派可以名正言順地說是我們兩人做的。
這樣罪名在通明山莊,四派罷鬥雖受撼動,但是各方不敢輕易撩撥爭鬥,‘薛冶一脈’的線索應之柔不會旁信他人,必然只捏在手裡,隨他死去沉入谷底。
下一位接任掌門者,將會是可以任意拿捏知風山一帶局勢的存在。
在‘薛冶一脈’,琅琊派仍是敵人,卻和先前無異。
在‘如意齋’,琅琊派將是需要重新爭取的對象,他們會開始開價。
在通明山莊淩氏,爲了四派罷鬥共防‘薛冶一脈’大局,最多處罰我和韋德,不會做出其他的動作。
山莊會默認罪名任各方自行想象是否爲真。”
“陳至!”韋德一驚,剛要開口,被陳至擺手打斷。
吳惜海也聽得心驚,他忍不住細想再細想,覺得這確實是難得良機。
只是吳惜海不得不謹慎問句:“可是,我要如何……”
“如何做到,是吳長老和吳長老所能動用之人的課題。
‘羣龍無首’是幹是坤,端看吳長老和衆人手段,無論‘勉強可以’結果爲何,我都會帶着韋德隱遁過今晚,給吳長老等有志之士創造功成後的餘地。
請了。 ”
說完,陳至抽身離開,韋德不得不跟上,野地裡月色下留下思緒萬千的“開冊伏敵”吳惜海。
離開一段距離,韋德再也忍耐不住,怒問:“陳至,你知道自己剛纔說了什麼嗎?!”
“吳惜海會行動,但他不會成功。”
這冷冷一句簡單的話,讓韋德再次愣住。
“‘如意齋’明裡放出‘靜公子’,暗地裡難道不會派人保護屬意的傀儡應之柔?
這一點,‘開冊伏敵’眼中已有不容他移開目光的利益,他無法看清。
所以他會行動,而且勢必不會成功,只會給琅琊派埋下‘如意齋’再不能忽視的裂隙。
這只是我的第三把火,會燒起來,而且必然不會燒到山莊身上。”
韋德稍微安心,道:“媽的,你嚇死我了。不過這也確實不能說明,省得衣冠禽獸想明白。
這做法仍是偏激了,你確定你真的冷靜嗎?”
“韋德!”陳至暫駐腳步,用冰冷語氣提醒道:“這還只是第三把火。”
韋德突然不寒而慄。
他突然明白爲何秦雋總是要反覆問陳至“這就是你的做法”了,秦雋和他的堅持發問就是對陳至最好的限制。
現在想想,每次陳至都是秦雋隨着威房去玩出事後纔開始行動,每次的行動都或多或少趨向極端。
缺乏秦雋作爲限制的陳至,行事瘋狂到韋德完全不能控制。
韋德緊鎖眉頭默默跟上陳至,他只希望通明山莊現在前往吳關鎮的另一批人馬能順利儘快救出秦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