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棲客棧之中,“第五條老狗”穩坐廳中,周圍百花谷刀手環伺。
南宮尋常正如其名,他的到來,給這不尋常的氣氛帶來一絲化爲尋常的可能。
南宮尋常可不是一個人來的,他從樓梯上走下之前就讓人叫了陳至、秦雋,所以在他走下來之前,陳至、秦雋、南宮勝寒、藏真心甚至廖冾秋、趙洞火都已經在容棲客棧二樓望臺之上。
看清來人的模樣,加上通傳時候已經說明的“第五條老狗”名號,衆人反而沒人心裡對這漢子的來歷有半分的底兒。
這時南宮尋常才換上一張豪爽笑臉,從樓梯上首先大方走下來。
跟着他一起下來的陳至、秦雋都是事主,這兩位此刻互還留着一席醉話的心結,沒想往常那麼走得近。
陳至仍然“雙眼緊閉”,秦雋還是一臉輕鬆。
南宮尋常正是如今容棲客棧之中第一做主之人,下樓後便向來者笑道:“晚輩乃是百花谷南宮世家南宮尋常,未曾聽聞前輩名號,還請見教。
見教之外,也許是晚輩聽岔,怎麼晚輩聽說,前輩此刻是要向我這兩位兄弟賜下‘鋒牒’……這事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那漢子擡眼一望走下的三人,先是不發一語,垂了下頭再度擡起的時候纔開始開口。
一開口,就是一副毫不客氣的語氣。
“誤會?要說有誤會,那就是老子不是找姓南宮的,你可以先退下了!”
南宮尋常也摸不清這算是自己碰了個軟釘子還是硬茬子,臉上笑容雖凝起來,也凝得絲毫不減。
他趁着自己還有耐心對這名不速之客擺出笑臉,趕緊用客氣口氣來接話:“是,晚輩聽着傳話,說是前輩要找的是我背後這兩位——‘閉眼太歲’陳至陳兄弟和‘口舌至尊’秦雋秦兄弟。
只是此刻陳、秦兩位兄弟是晚輩客人,晚輩在此做主,任前輩有任何問題找他們二人也只好由晚輩先來出頭。”
那漢子“第五條老狗”稍皺眉頭,回句:“婆婆媽媽,哪來那麼多規矩?!”
這句話一出,南宮尋常饒是再客氣,臉上笑容只有凝得更僵。
只是南宮尋常還未能再開口,這漢子已經又有話說:“不過你說的這倆名字是對的,和老子找的人確實對得上。
你且叫你身後這兩個走得近些,給老子過過眼睛。”
南宮尋常終於收起笑容卻也懶得接這些話,手一揮來表示自己同意讓這漢子看清身後兩人的模樣。
至於他本人,乾脆旁邊一站雙手抱懷,要看這漢子到底什麼來路,又有什麼古怪名堂?
“第五條老狗”站起身來,對南宮尋常的不滿神色恍若不見,照着南宮尋常、陳至、秦雋的順序從三人面前挨個走過。
看他的裝扮,好像“倒夜香”的挑夫,可要看他的氣勢和姿態,倒好像在點兵的將軍。
這位“將軍”不光要“點兵”,還要“評兵”,他從每個人面前走過去都要指點兩句。
好像如果不指點這兩句,剛纔南宮尋常那幾聲“前輩”就是白叫了一般。
漢子走過南宮尋常,留下的一句是:“婆婆媽媽,規矩不少。笑得倒是有幾分模樣,可你小子這模樣要在平時上街也掛着,怕不是隨處找揍?”
南宮尋常聽也裝作沒聽到,一雙眼睛盯緊這人,嘴角掛着的笑容已經充滿挑釁意味。
走到陳至面前,漢子上下打量了幾遍陳至的面相,說出的話語氣不喜不悲,
反顯得怪里怪氣:“果然‘閉眼’!”
陳至回以和善微笑,他還摸不清這人來路,也不願意和這人發生口角。
漢子走到秦雋這裡,秦雋已經聞到這漢子身上的臭味,多少皺起眉頭。
漢子在秦雋面前停留最久,打量得也是最久,末了停了腳步說句真誠問話:“哪裡‘至尊’?!”
秦雋可不像南宮尋常那般能忍能裝,更學不來陳至那副泰然自若,當即回嘴:“你有病是不是?!我哪裡‘至尊’關你屁事啊?!莫名其妙!!”
漢子好似平常甚少給人頂撞一般,雙眼瞪圓倒退一步,居然直接擺開架勢,喝道:“莫名其妙?!除了比老子還老那四條狗從沒人敢說老子莫名其妙!!”
秦雋也不客氣,他剛把“銀鱗陷陳”放好在房中,此刻背上也沒帶這幾日帶着用的那口長刀,一摸到身後沒有傢伙才顯出尷尬之色。
當下可不是擺出這副尷尬樣子的時候,秦雋馬上換副嘴臉道:“對不起!”
南宮勝寒聽得這句,又等了一小陣,趕緊小聲對旁邊藏真心道:“他這句‘對不起’……”
藏真心覺得這絲毫不用解釋,還是向南宮勝寒確認了一下:“絕對心裡想着‘對不起不代表我有錯’。”
南宮勝寒大點其頭,向樓下秦雋投向知己眼色,好像這兩人共有的這點特色纔是天下最自然之事一般。
秦雋腦後可沒長眼,腦袋頂上也同樣沒有,可看不見樓上望臺處南宮勝寒眼神裡的認可。
他只是希望眼前這渾身臭味的漢子能多少站遠點。
“前輩已經見過我兩位兄弟了,是否告訴晚輩等身份和來意了?!”
南宮尋常口氣已經顯出嚴厲,就算眼下沒有什麼正事好做,他也不願意陪着個莫名其妙的漢子胡鬧。
這漢子聽到這句倒是語氣一變,轉頭向南宮尋常搭話時候已經不像先前般莫名其妙:“欸?!原來你也會爽快。
好端端一個男兒,既然會爽快裝什麼婆媽樣子?!”
南宮尋常反瞪這“第五條老狗”,他懶得重複自己的問話,那可是一開始他就問過的,自然不必再問第三遍。
那漢子“點兵”完後,才肯站回開始的桌邊,侃侃而談:“好說,老子說的正是要給‘閉眼太歲’和‘口舌至尊’兩個小子賜下‘鋒牒’!
就這麼點兒事。”
說完這句,漢子手往破爛短衫中一掏。
百花谷刀手本來就環伺在旁,此刻人人緊張,以爲這漢子要用出什麼暗器。
漢子掏出的倒是兩件竹片編合起來的物事。
看到這兩樣東西,秦雋稍顯驚異,趕緊向陳至投去詢問目光。
陳至可沒法和秦雋眼神交會,只好稍點下頭來代回答。
這漢子掏出的東西,確實很像秦雋、陳至曾經見過的“鋒牒”。
漢子把東西遞出,南宮尋常首先接過,一接便已經打開一副竹片。
看過上面內容之後,南宮尋常眼睛一轉,用疑問語氣首先問出這竹片內容中自己最爲關心之處:“滅度宗?!”
這三個字一宣問出口,在場者如趙洞火顯得恍然,陳至、秦雋、藏真心、南宮尋常仍是帶着疑問之色,廖冾秋對這三字只顯得壓根摸不着頭腦。
“正是,老子是滅度宗‘五條大狗’中最小尾巴那條,‘第五尊者’梅根草!
趕緊讓兩個小子收了‘鋒牒’,老子就算完成正事,可以回去了。”
原來這人是滅度宗的?陳至就算能夠接受這點,也只有更疑問滅度宗是怎麼想起來這麼一出,又是從哪裡聽到自己和秦雋的名號?
陳至首先想到的乃是畫屏門,畫屏門前掌門女俠周畫屏就是滅度宗中人的女兒。
可是轉念一想,如果畫屏門如今仍能搭上這條線,就不至於被慶家前主人慶欒用空口無憑的“義捐”弄得討也不去討那筆欠下的銀錢。
所以陳至上前一步,問道:“敢問梅前輩,晚輩和義兄跟滅度宗素無來往,爲何貴宗會想對晚輩等賜下‘鋒牒’?”
梅根草對這問題顯得不屑一顧:“老子只是別人使喚來給你們賜下‘鋒牒’,要老子來的那條‘第三條老狗’又沒說是什麼事情,老子怎麼會知道有什麼因由?”
面對這樣的人物,陳至也不知道如何問下去好,反正如果他說的是真的,再問也是一問三不知。
南宮尋常手握“鋒牒”之時,便已經有如身處奇妙竹林一般,心中生出股莫名的靜謐安詳感覺,結合“鋒牒”的傳說已經知道是真貨。
可眼下確實疑問太多,陳至不知如何問起南宮尋常也不知道,南宮尋常卻有不得不以主事身份爲憑問多些事情的需要。
所以南宮尋常再開口時候,語氣雖然已經稍爲收斂不滿,卻仍顯得懷疑:“敢問這位梅前輩,這是貴宗‘第一尊者’——苗穗實苗老前輩的意思嗎?”
“‘大狗上人’老苗?不知道是不是。
這是第二大、第二老、第二狗的那條老狗交代下來的,有疑問你們需去問他去。
老子只負責跑這一趟,誰讓老子‘倒夜香’的買賣沒他種地來錢,平日欠他不少。”
事情說到這裡,南宮尋常、陳至、秦雋三人各自都覺得難辦。
對於秦雋來說,難辦的只是這莫名其妙的傢伙後臺太大,怕是也不好趕走,此刻他這大廳裡“點兵”般一走,已經讓這裡氣味頗渾噩。
“四山兩宗一府司”的大人物居然有個平時真是做“倒夜香”這種挑夫行當,這怕是說出去也沒人信,偏偏給他們趕上了。
而南宮尋常和陳至都更擔心的是,本來他們要等玄衣衛找上門來,以賜下“鋒牒”爲名義掩飾達成針對“切利支丹”的合作,如果不能推辭這滅度宗莫名其妙賜下的“鋒牒”,十分不好辦。
何況這“第五條老狗”梅根草看起來十足固執,就算自己這邊想要推辭不受,恐怕就是不由分說鬧僵,隨之另生枝節。
陳至思前想後,覺得就算事情不好辦,自己也非試不可。
他眼下能想到最好的辦法,就是先透露一部分的實話:“實不相瞞,梅前輩。
眼下我們兄弟二人實不能受了貴宗這‘鋒牒’之賜,實在是另有原因。”
“什麼原因?說來給老子聽!”
南宮尋常聽到這話眉頭皺得更近,這梅根草果然是個固執己見的傢伙。
他不得不同意秦雋的說話方式,也真想駁一句掛你屁事再跟一句莫名其妙以對。
對於陳至來說,梅根草肯聽理由就不是全然不講道理,起碼有一兩分的可能性說服此人。
只是餌已經給咬上,陳至作爲必要撒餌之人卻連餌是什麼都還不能肯定,自然可能性最多隻有一兩分。
陳至於是拋出另一段實話,希望能試出端倪:“在揚州地面廣宣異教的‘切利支丹’正和玄衣衛槓上,晚輩等正在南宮大哥主導下欲率衆義助。”
七大派中同爲“兩宗”之一的殊勝宗頗爲敵對“切利支丹”,陳至直接點出這點事實,希望這個故事的魅力足以迷惑這“第五條老狗”。
萍水連環寨的那位總瓢把子曾經管陳至叫成“猜心怪物”, 此刻“猜心怪物”也只好真的猜一猜,不靠猜根本沒有任何拒了此人的頭緒。
一猜之下,見效遠超陳至意料,只見梅根草雙眼瞪圓,殺人般神情絲毫不輸“三不治郎中”說到瞧病時的模樣。
如果情緒激動也是一條煉途,梅根草此刻語氣也已經激動到一個境界:“什麼?!
原來……老子說玄衣衛和那幫子信佛信錯還挺得意的帶發王八混在一起聚集那麼多人折騰什麼,原來是這樁買賣!!!”
梅根草說着,居然轉身要走。
都已經走出幾步他才停步轉頭回來,向這邊喊:“那這事回頭再議,你們也要去找‘切什麼蛋’幹架老子支持你們!!
先去,先去!!!老子也去,誰願意去都去!!”
喊完之後,梅根草運起罕見身法,從容棲客棧中一竄而出。
這“第五條老狗”來的時候跋扈得很,沒人攔得住;到他走的這時候卻是莫名其妙,別人都想不起來要攔住他。
南宮尋常想說什麼,轉念想橫豎這樣就省去滅度宗賜下“鋒牒”一樁麻煩,手一動自己低頭纔想起來這兩副“鋒牒”居然還給留在這裡了。
當下他懶得煩惱,把江湖中不少人垂涎的“鋒牒”隨手一丟,意思是誰願意收起來就誰收起來。
陳至也不願意爲這莫名其妙的一出煩惱,卻不得不多想幾層。
首先的一層就是滅度宗如果動作太大,“切利支丹”又添強敵,自己一方跟玄衣衛合作的餘地似乎正要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