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舜和尚跪倒在地,他已經失去了一條手臂,眼看已經再無反抗的必要,乾脆右手一鬆。
僅憑一手持立着的十字鐮槍,就這麼直直倒下,它倒在一具印舜和尚也不認識的屍身之上還彈了一彈。
鬆開的這隻手,印舜和尚用來再次擺出那單掌禮,就着這一禮,他誦了句:“南無。”
就是這句“南無”,惹動了怒目看着印舜和尚跪倒在身前的無我堂首座法卻形的殺機。
“你不配禮拜佛祖!!!”
隨着這一句怒吼,法卻形右掌成爪,“金鵬控鶴功”一記強招貫在印舜腦天。
印舜和尚頓時七竅出血,涌血後由黃轉紅的眼睛顯得可怖,仍要睜開盯着此刻再殺自己之人。
印舜和尚甚至還口出一偈,才斷了氣:“即心即佛,幾個奈何?非心非佛……呢喃者多……”
說完這一句,印舜和尚整個身軀才終於癱倒在地,和他身旁倒下的諸多亡故者一般。
法卻形殺了這人,心中毫無快意,只是無明怒火縱泄也泄不盡。
這第一道防線之處,法卻形這邊的只剩下他這一個,他也負傷不清。
在他身周,印舜和尚剛剛倒下,荒木又右衛門刀斷人亡,卻還有人活着。
活着的另有三個人。
“浪風範客”受傷不輕,靜倚山壁坐着,看着印舜和尚倒下後還能用的左手從“燕尾服”中掏出“菸斗”,卻沒有多的手能取出火石打火把這“菸斗”點起來了。
另外兩個人好端端站着,這兩人身材都比法卻形稍微矮些,更顯得法卻形瘦高的身軀如同立地金剛一般。
而這兩個稍矮的當中,那位神態肅穆的此刻開口誇讚起法卻形這名敵人:“欲界的武者,你盡力了!!”
說這話的當然是東鄉斬我,他在荒木等五名“天草十人衆”之後才隨着柳生宗矩一起從“桃源鄉地上天國”走出,一插手便已讓法卻形知道難纏。
“這種謗話,等本座力盡再講!!!”
法卻形怒語雖出,怒目卻含着謹慎盯緊東鄉之外一言未發的柳生宗矩。
這兩名強敵剛剛參戰,那如同猛獸般兇悍又如猛獸般狡猾的武者就找準機會突圍而去,法卻形不得不馬上讓陳佔魁率殊勝宗七名居士前往追堵,自己帶着餘下兩人卻要給仍在場的武者圍攻。
所以他亂戰之下重創“浪風範客”,誅殺興福寺印舜、荒木又右衛門,已經是鬼神般的戰績。
不過這幾名“切利支丹”的武者實在強悍,另外兩名留下的殊勝宗居士經過一輪圍攻之後,一人喪命於“浪風範客”古怪快攻打法,另一人則是被東鄉斬我直接斬殺。
而法卻形唯一相攻一次東鄉的招數,居然是被那不動聲色到現在都沒怎麼出手的人擋下。
柳生宗矩神色悲憫,法卻形也看出他這份悲憫,這神色卻只能讓法卻形更加憤怒。
即使是這名狂執的殊勝宗無我堂首座,也不得不承認這名敵人是眼前最強之敵,不下剛纔那位猛獸般的狡猾武者。
然而,法卻形更得承認,此刻對“切利支丹”封鎖設下的三道防線,都已經等於被動搖。
法卻形本是爲了將敵人留在這第一道防線就留下敵人,誰知亂戰之中因爲新出現的兩名敵人自己分心一瞬,那狡猾的猛獸就突圍而去,孤身一人直殺到防線後方。
而法卻形帶領陳佔魁等殊勝宗居士來到這裡後,第二道、第三道防線實在沒人有能和那名猛獸纏鬥的根基。
漏了那人過去,防線彼此相顧之理已出現了絕大的破綻。
留法卻形在此地繼續鬥下去的,只剩下他的固執,眼下體力已耗損,氣力也開始衰弱,這份固執也隨即鬆動。
敗了,法卻形心知,敗在對敵人太過不了解。
如果早知道對方還有眼前這個老人一樣的強者,自己早該將防線設得再遠些,以此保留在棧道之外轉移陣地之虞。
心中已經承認此戰失利,法卻形再不多留,他留下艱難擊敗了的“浪風範客”殘軀不下殺手,本來就是要讓敵人相救來確保自己退去之時的機會。
法卻形於是雙手呈爪狀一抱肩再分,再施“金鵬控鶴功”展懷之技掀起一陣氣浪,隨即轉身而退。
東鄉斬我不假思索,揚起手中“太刀”,一聲怪叫之後直直落下。
這一刀的勁力合於一縫之中,耀着幾不可見之光劈開法卻形擊出的磅礴氣浪,東鄉斬我的那聲怪叫在刀氣破氣浪之後才蕩過氣浪之後,追不上法卻形退去的身形。
東鄉斬我的“示現流”刀法之中,這聲怪叫乃是運力時候情緒和功力到了極點時候自然抒發,是堪稱“示現流”鋒藝特點的基本功,該派武功裡謂之“猿嘯”。
而東鄉斬我隨着“猿嘯”揮出的這一擊已經是“示現流”中極招之“型”,摒除一切花巧,只是純粹的力量和速度相結合,以非凡氣勢勝敵的一刀殺法“雲曜之太刀”!
這招向來有一招制勝的威力,在怒界中,甚至因爲此名聲還有了個別稱,號“一之太刀”。
可“一之太刀”並不適合追擊之敵,東鄉斬我展出這記極招之“型”,是已經看出對方毫無戰意,要任其離去之時以此招楊威。
這一刀斬出之後,東鄉斬我看着法卻形退去的方向,納刀入刀鞘,緩步前行。
東鄉仍要前進,他知道前方更有其他敵人。
何況已經先行闖圍而出的新免武藏,仍不知安危如何。
柳生宗矩卻沒有跟上的意思,他走到“浪風範客”身邊俯身,先抓住了“浪風範客”垂地的右手。
清脆一聲響後,“浪風範客”發覺自己右手再度有了知覺。
他也不向柳生宗矩道歉,只是不顧疼痛馬上擡起右手探入自己懷裡摸出火石,趕緊點上了“菸斗”。
一口煙氣含血吸進肺裡,“浪風範客”連咳數聲,纔有了活着的感覺。
這時候他纔想起要提醒柳生宗矩一事:“田宮小太郎那廢物,自己找了失敗的殺人角度,給人踢下山谷,怕是‘天童子’也難尋其屍身了。”
柳生宗矩點點頭,他對“浪風範客”的看法本來就複雜,此時卻不想對傷員多說什麼。
所以他只說:“嗯,餘下的人,‘天童子’會讓他們馬上回到我們這邊。”
“浪風範客”如何不知這個老頭兒對自己也有看法?只是他既能倖免,又剛剛證明了自己仍是“切利支丹”的自己人,此刻又有了揶揄別人的餘地:
“那‘天童子’還要考慮另一個問題,就算能解一時之圍,很快東鄉就要逼迫他做一件他不願做的決定了。”
柳生宗矩點了點頭,他也想到同一件事。
此處不明來歷的衆多敵人也有很多喪在此地,雖然好像跑脫了主謀,更外圍或許能有敵方其中重要之人喪命。
東鄉斬我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一定會生出主意,在事後請願“天童子”希望通過復活這些人來加以拷問,問出敵人來歷和底細。
在“浪風範客”看來,卻是可笑的情景,他很欣賞“天童子”的思想,卻更明白“天童子”天草四郎處在一個不得不被人逼得偏離本身想法的境地。
所以他此刻的揶揄,也是發自真心:“一件事不願,件件事不願。
‘天童子’今後是由天還是由人,又要率着‘切利支丹’替天行道還是替人行道呢?
‘浪風範客’可以始終貫徹如一獨特的殺人角度,‘天童子’卻隨時要失去自己行走世間的角度了。
哈哈哈哈……柳生但馬守,這難道不諷刺嗎?!”
柳生宗矩再也聽不下去。
“‘浪風範客’,你也是世間的一個錯誤,就不必指摘別人的錯誤。”
說完這句,柳生宗矩想起來曾經在怒界之時,自己面對無言以對的兒子時是什麼樣的心情。
所以他補充道“堅持錯誤,也是一種活下去的方式。
錯誤的方式,如果不能帶來正確的結局,也必然有其存在的道理。”
這句感嘆發出,柳生宗矩不得不承認此刻的肉身雖然比自己去世之前年輕有力,卻再也使不出自己兒子十兵衛稱頌的“活人劍”,實在是自己有機會再在世上苟且後,心境也改變了太多。
對於煉心者,心境的變化就是致命的缺陷,柳生宗矩早就已經接受自己再生之後成爲弱者的現狀。
武力強大的弱者在抒發感慨,武力強大的強者在釋放瘋狂,武力弱小的弱者在東躲XZ。
呂歲遠就是在東躲XZ的人。
他還什麼都不知道,剛聽到回報說有人從“秘境”而出闖了第一道防線,纔剛通整好人手,已經看到一名雙刀兇猛武者以難以置信的強悍闖到自己負責的第三道防線。
只是片刻的功夫,誰上誰死,呂歲遠雖然指揮一時,心念一轉之後卻臨陣而逃。
他並沒有遠逃,只是他這個人善於接受現實,當即判斷自己這道防線守不住,他要去保住另一個比自己更有用的人。
所以當新免武藏肆意砍殺呂歲遠的手下和追着新免武藏而來的第二道防線之人時,呂歲遠鑽進臨時的布帳,先不由分說把顏帷秀帶了出來。
可他出來的時機不好,揹着顏帷秀一出帳篷,就和新免武藏四處亂投的目光對住。
新免武藏馬上認出這人背上的顏帷秀正是上次指揮戰陣之人,呂歲遠也馬上從新免武藏一閃即消的獰笑表情判斷出這人斬殺之餘,要衝着自己身上顏帷秀而來。
呂歲遠急智一生,也不顧自己手下叫喚自己的聲音,埋頭趕緊帶着顏帷秀就近找地形複雜處躲藏。
半揹着顏帷秀,他們兩人是跑不遠的。
新免武藏被圍殺經驗何其充足?他不停轉戰,兔起鵲落,幾個來回之後就讓自己免於重圍,甚至有空找起餘人。
他甚至就邊戰邊“退”,幾刀殺傷幾人之後“退”到了呂歲遠攜着顏帷秀躲藏的大石另一側。
呂歲遠心中叫苦,聽到殺聲之後又感到了一陣希望,扒頭越過大石一看果然又是有同僚已經跑來圍攻這名雙刀武者。
這是個好機會,此處橫屍已經不少,把顏帷秀和自己臉上塗花些就地一趴,或許這名武者沒有清空此地後再來翻動屍體尋找兩人的閒心。
計劃是好的,可變化卻總是突然的。
這個變化,還是呂歲遠自己帶到這裡來的。
“鎮軍”這隻“走地雞”,好死不死就在旁邊,看到戰陣混亂它正慌亂,看見顏帷秀和呂歲遠躲藏的地方後就直接奔近叫個不停。
呂歲遠眼睛一閉,心想早該把這孽畜燉了。
可現在想這些也沒有用,他把心一橫,先給顏帷秀滿臉用泥和周圍屍體的血塗花,就把他放在地上,俯身說句:“顏老弟,你不要動,也不可出聲。
你死了, 沒人給我們報仇了,你的‘五行決離陣’始終是比別人指揮得更好。”
顏帷秀心一沉,頭也不點直接低下。
他的心已經沉重,傷勢未愈的身子和同伴冰冷地沾到自己身上的血液卻讓一切更加沉重。
看見顏帷秀埋頭到低,眼中如同失去一切後,呂歲遠反而安心,抽出短劍直接衝過去。
顏帷秀的耳裡聲音很亂,他也不知道趴了多久。
當他的力氣回到身上,狼狽地從遍地血腥中扶着石頭爬起來的時候,敵人已經全部不見了。
那名怒界武者好像還有同伴,總之看到殺退敵人後,這兩人真沒細細查看地上的屍體。
顏帷秀目光掃了半天,聽見雞叫聲之後纔看見呂歲遠的屍體也在“同伴”之中。
他心中又悲又恨,他仍能運起點勁力,想要把這畜生立斃於掌下。
可顏帷秀最後還是收手了,只因爲另一個更加悲涼的想法已經在他腦中產生:
呂歲遠素來表現平凡,毫不顯山漏水。
如果殺了這畜生,不說起“走地雞”,世上更沒人記得這位呂大人是誰了。
同僚也不知道跑走了多少,剩下的都隨着呂歲遠在地上一起冰冷。
顏帷秀抓起“走地雞”,也不管它掙扎亂叫,提着雞腳便扶着石壁而走。
一羣失命鬼在失心人身後,一個失心人背對一羣失命鬼而走。
顏帷秀在胸中起誓,如果上蒼給他走脫的機會,他要化爲索命厲鬼來回到這裡替同伴算今天的賬。
他要一條一條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