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追殺至此?”張潛聞言倒是有些意外。
若她所言毫無虛假,那實在有些不可思議,如今蜀州西南數千裡之地盡數淪爲鬼域,兇險無比,道門中人都是敬而遠之,若非楊繼業與玄戒道人非殺不可,他也不會冒如此之險深入鬼域之中,尚未追上兩人行跡,便遇靖王這等實力兇悍的鬼王,這女子只爲追殺靖王,便如此犯險,實則說不過去,人鬼殊途,又能有多大仇恨可言?若只爲那一點點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的功德,亦是不划算,蜀州如今遍地遊魂野鬼,何處找不到獵物,要追着這靖王不放。
“姑娘倒是好興致。”張潛搖頭失笑,一副調侃的樣子。
碧遊道人並未因他取消與懷疑而動怒,淺笑道:“有何不可,本姑娘要殺之人便是躲到天涯海角也是無用。”
張潛微微皺眉,這女子語氣雖然溫和,但不難從她言辭之間感受到那陣強烈霸道的殺機,當然他心神也不會因此而動搖半分,他連海蟾子這等人物都敢得罪,冒着觸怒天祿峰神尊的風險也要斬殺光祿道人,性情又豈是一般的執拗,何曾在乎這女子是個什麼樣的角色,如今反而更想知道她的身份與底細,便藉此機會敲側擊的詢問道:“聽聞姑娘之言,似與這靖王有不共戴天之仇,不過此人以前一直被幽禁於酆都鬼城之中,不曾涉足人間之事,又怎會與姑娘結怨?”
碧遊道人自然聽得出他言外之意,便是想推敲自己的身份。
若是旁人,他不屑回答,可張潛乃是陽山小洞天修士。在他面前也不願隱瞞什麼,免得藏頭顧尾而墮了平都山福地的尊嚴,沉聲道:“我與這靖王有何仇怨道友還不清楚嗎?蜀州鬼患爆發之時,酆都大帝協同麾下五大鬼王趁機作亂,圍攻我平都山福地,擊傷家父,而後逃入人間爲害,我平都山福地門下弟子死傷無數,不僅如此。這些魑魅魍魎的逃脫還使得我平都山福地背上鎮壓不力的罪名。遭陽山爲首的道門大派落井下石,受三清宮制裁懲處,削無數功德。”
碧遊道人說這話時,微微仰着頭,清冷如霜的目光一直盯着張潛的眉宇,殺機若隱若現。
張潛自是感受得到,這碧遊道人對他暗含一絲殺機,卻有些無法理解,從她一番話中也是褪敲出其身份,稱平都山福地之時前面加了一個“我”字。如同自家之物,提其父親也似平都山福地中舉足輕重的任務,顯然身份非同小可,十有八九便是平都山福地的少宗,即便不是掌門之女,也是門中德高望重的長老的後人,換做尋常出身,也不可能有如此實力,一個模樣乖巧可人的少女亦不可能養成如此孤傲霸道的性格。可心頭還有諸多疑惑,不曾解開。
這少女言辭之間爲何對自己意有所指,處處話外有音。
她平都山福地發生的事情自己爲何便該知曉?而且聽那口氣。自己便該認識她一般。
不過亦是從其言辭中聽出了一些態度,這少女似乎對陽山小洞天頗有成見,否則便不會當着自己的面用“落井下石”這個挾帶貶義的形容之詞了。
張潛心裡幾分明白幾分糊塗,也懶得深究,如今他更在乎的是靖王這個俘虜的歸屬權,敷衍道:“原來如此,不過……”
他話尚未開口,跪在地上已是膽顫心驚的靖王先是按捺不住了。他開出籌碼,在碧遊道人這好不容易看見了一絲希望,半途殺出張潛這麼一尊凶神,他發誓,他便是留在碧遊道人身邊做牛做馬,也不遠落到張潛手中,依此人那狠辣手段,一路闖進城來,不由分說斬殺數十尊陰神,落在他手裡恐怕只有死路一條,拉住少女黑色的裙襬,連連祈求道:“碧遊仙子,我願意將酆都大帝與其餘四大鬼王下落告知與你,只求你饒我性命,即便是做牛做馬我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張潛聞言,眉頭頓皺,卻未想到這靖王先前還是如此人物,死到臨頭卻是如此沒骨氣,竟是往這碧遊仙子身上貼去,如此當讓自己不好插手。
按理說,靖王如此識相,這碧遊仙子應該是高興纔對,臉上卻無一絲歡喜得逞之意,看着被他抓住的裙襬,眉頭微皺,眼眸深處流露出了一絲不加掩飾的厭惡之情,輕輕一扯,使得裙襬從靖王手中脫離,而後說道:“聒噪,淪爲階下囚了才與我講這些條件,想法倒是完美。”言辭冷若冰霜,讓那靖王頓時心若死灰,渾身顫慄不止,做着生硬無比的磕頭求饒動作,生死之間,尊嚴一文不值,百年苦修化爲烏有,任誰也無法承受,然而不待他額頭觸及地面,忽然耳邊風聲驟起。
眼角餘光便見一條青色的竹杖如若毒蛇似的朝着自己頸間噬來,風聲之中似乎還夾在晨露的清甜,感受不到一絲神通法術的氣息,異常的平凡。
然而張潛卻是雙眉忽皺,瞳孔緊縮,有種難以置信的感覺。
這一竹杖看似平淡無奇,然而竹杖四周的半寸空間都被一股奇異的力量扭曲了,使得這一根普普通通的竹杖比世間最爲凌厲飛劍的還更具破壞性,看似毫不起眼的扭曲,實則是強橫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地步,在小千世界、微塵洞天之中,扭曲空間、甚至粉碎空間都並非難事,只要力量強大到一定境界便可做到,例如一枚普普通通的儲物戒,如今他只需彈指一擊,其中空間便會碎裂,甚至如九宮金塔之中的世界,也算極爲穩定,卻可用離澗之法在其中任意穿梭。
然而大千世界卻與之完全不是一個概念,萬水千山、滄海桑田,日月交替、斗轉星移,無窮宇宙、廣袤無邊,更是經歷了億萬年的歲月。也不曾腐朽。
其穩固性是尋常微塵洞天的千百萬倍,只有元神境界的高手,纔可撼動大千世界的空間。
這少女揮動竹杖之間,雖只是輕微扭曲了大千世界,然而如此意義卻不可等閒而論,也不知這是施展的什麼神通,竟有如此神威,張潛估計這一竹杖擊下去,便是金丹人仙也會受到傷害。擊殺靖王自然不用如此勞師動衆。有殺雞用牛刀的嫌疑,此舉卻是意在震懾自己,張潛雙眉緊皺,雖是不甘靖王如此殞命,然而倉促之間也是無法破開街巷中的禁制,更不可能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醞釀準備好足以抗衡這一杖之力的神通法術,只能漠然審視,表達心中怒意。
這竹杖看似緩慢,實則是因爲空間扭曲了的遠古。實則快到極點。
只聽得啪的一聲,如竹藤抽中睡眠。
靖王身軀頓時像濺起的水花一般,轟然碎裂,意念思緒都被扭曲空間分割的支離破碎,無法溝通,自然無法凝聚。
一尊鬼仙,魂魄已經凝練至極,陰陽兼濟,介乎虛實之間嗎。扛得住飛劍、靈寶的斬殺、轟擊,即便碎裂,意念也極難抹殺。假以時日,便可重新凝聚,可謂是陰魂不散,畢竟鬼仙在鬼道之中已經等同於道門之中的金丹人仙,又其實那般容易被殺死,即便張潛將他擒獲,也要放入旱魃丹爐之中,用紫鳳赤書靈微咒煉上幾日才能讓其魂飛魄散。而這碧遊道人竟是一杖將其擊碎,而後拂袖一揮,散亂的陰氣全部被她攝入手裡,芊芊五指一攥,那靖王頓時化作一團凝練的陰氣。
堂堂鬼仙,在她手中竟然有種不堪盈握的感覺,讓人爲之悚然!
張潛胸中怒意躥動,垂手而立,指尖在衣袖中輕輕抽搐了一下,眼角皺紋叢生,殺機浮現。
碧遊仙子卻是視若無睹,從指間一枚戒指中取出一個黃玉匣子,將手中攥着的那團涌動的陰氣置入其中,而後取來兩道符籙交叉貼上,將其封印起來,這才收回戒中微塵洞天,卻也不與張潛分說解釋一句,竹杖在手中一繞,轉身便走,灑脫至極,張潛心中怒意終是被挑起。尚未見過如此孤傲、漠然之輩,比那種行事張狂橫行霸道、目中無人肆意妄爲的人更具挑釁,偏偏又極能夠退讓,使人與之交鋒,便有種無處施力的挫敗感,也知發怒反而落了下乘,緊鎖的眉頭逐漸舒展。
張潛輕輕拂袖,指尖在那屏障之上沾之即逝,卻是迅猛如雷,身前禁制轟然碎裂,而後朗聲問道:“道友可知恩仇必報一說?”
碧遊道人見禁制被破,也並未感到意外,她已準備離去,便無心操控陣法運轉,逐漸式微,被他這般破去也不值驚訝,只是聽聞此言有些感興趣,轉過身來,腳尖輕踮,手指纏着衣袂,一副饒有興致的模樣,說道:“我自然是恩怨分明之人,卻不知道道友何處與我有恩,我又何處與你有仇,你打算留我下來?”
“我斬殺靖王鬼神分身、破去巫陣,並斬殺修羅,對你而言是否有解圍之恩?”張潛並未扭捏作態,直接開門見山的問道。
碧遊道人聞言思忖了片刻,眼眸微轉,手指纏着衣袂,一副認真思考的模樣,而後道:“勉強算有吧。”隨後話鋒一轉,嘴角揚起一絲笑容,反問道:“不過卻也是可有可無,即便道友之前不曾插手,我也是有把握解決這些麻煩,所以我並不需要你來替我解圍,你對我又何來恩情呢?”
“看來道友對自己實力手段是極爲自信了。”張潛聞言,眼眸深處閃過一絲光采,而後不動聲色的說道:“那冒昧問一句,道友如今修爲再何境界?”
張潛此意卻是爲探聽口風,相知這碧遊道人到底是什麼修爲境界,也好與之博弈,哪知對方模樣雖是單純可愛的女兒家,心機卻是十分縝密,立即察覺了他的企圖,眼角含笑,反諷道:“道友既是連我修爲境界都看不透,又怎斷定我無法應付這般局面,你都可以,我便不行嗎?”這話一說在,張潛也是有些無語,眉頭緊皺暗想對策,那碧遊道人臉上笑容愈發深邃,而後輕輕拂袖。轉身之際,又似調侃的說道:“不過你說有恩便算有恩吧,不過靖王已是被我殺了。”
“看來這解圍之恩我只有來日再報了。”說罷這話,她已是轉過身去,身形猶如鬼魅,腳下似縮地成寸一般,幾步之間便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張潛盯着漆黑寂靜的街巷暗暗琢磨片刻,卻也將這事拋到腦後。
此次鬼域之行,主要還是爲了斬殺玄戒道人與楊繼業。一個十有八九已經看穿了他的身份。如今雖迫於局勢沒有拆穿,但絕不可留,而那楊繼業簡直就是一心腹大患,就像一顆成長速度極快的毒瘤,若不趁早除去,等起滋生蔓延開來,自己便有性命之虞,這碧遊道人雖然縷縷犯他利益或將他觸怒,卻只是一些蠅頭小利和瑣碎之事,不值得大動干戈。執着於此,有主次不分的嫌疑,而且聽其口氣,似乎於陽山小洞天有仇,仇人的仇人便是朋友,並非沒有可用的上的地方。
至於她所知曉的有關於自己的一些隱秘,他既是與陽山小洞天有仇,想必也不會討賞賣乖的拿自己上陽山小洞天交換利益,何況他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仔細一想。倒也不是什麼緊要之事。
張潛目送她出城遠去,隨後神識便失去了感應,折返回了道觀之中。此時所有建築已是被毀,殘垣斷壁、遍地廢墟。張潛拂袖一揮,一道道蒼木生靈氣似溫暖和煦的春風一般吹拂開去,途經之出草木叢生,不過片刻,便成了一片蒼鬱的樹林,陰魂怨氣被草木生機掩蓋、沖刷,漸漸消弭。地上裂痕也已癒合,只是大片大片的鮮血還淤積在庭院之中,散發這一股濃烈的血氣,明明只有一灘死水般的面積,卻彷彿一片汪洋一般,張潛輕輕一嗅,竟是滾燙刺鼻,比贔屓之血還要精純渾厚。
“這些鮮血一定是從阿修羅道的無盡血河之中流淌出來的,傳聞修羅一族便是從這無盡血河之中誕生出來的古老物種,此河自天地初開大千世界形成之時便已存在,自然不是世間生靈之血可以比擬。”張潛心中暗忖,取來容器,將這地上淤積的幾灘猶如油脂一般粘稠的鮮血收入玉葫蘆中,足有千斤重,取其中八百斤傾入血池之中,餵養骨魔,餘下部分暫時留着,打算將來給徐釗處理,估計可煉成療傷靈丹,他自己也算精通醫理之輩,驟然聞見這血的味道,只覺渾身發熱、奇癢,猶如傷口癒合時那種感覺,便知此血有愈傷之用,他雖是用不到,不過對旁人而言,此物珍貴不言而喻,將來讓徐釗煉製成丹,價值應是不低。
那鮮血傾入血池之中後,原本白森森的骨魔驟然之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衍生出血肉,便見一縷縷筋肉似遒勁有力的巨蟒沿着那堅硬無比的骨骼纏繞、蔓延,就好像瘋狂絞纏、錘鍊過後的鋼鐵,新生的血肉之間都有了百鍊精鋼才擁有的那種雲紋,似乎其中蘊含着可以毀山斷流的兇猛之力,每一快肌肉的弧度都近乎完美,沒有一絲缺陷,也沒有一絲多餘,就如同在《白骨天魔經》中看見的那尊遠古戰神,雖是有所不如,卻有相去不遠,有了那種蠻荒的氣息。
新生的血肉逐漸褪去血色,就好像古銅一般,有一種金屬才擁有的色澤與韻味,蘊藏着無窮無盡的力量!
然而池中鮮血也是逐漸枯竭,張潛揮手一招,被封印鎮壓於金屬山脈之下的修羅便被攝來,一爪擰掉頭顱,鮮血如若泉涌,流入池中,那如同死物的骨魔吸收了修羅精血,竟是蠢蠢欲動,身軀也逐漸生長圓滿,一層堅韌的硬皮從血肉中浮現而出,紋理交織,像是一些符咒似得,散發着一陣兇蠻的氣息,猶如遠古戰神,使得四周空氣中的五行靈氣竟是受其震懾,紛紛敬而遠之,如此一來,尋常神通法術根本不可沾身,想要傷他簡直是無稽之談,不愧爲“地魔”之名。
將那修羅一身精血盡數吞噬,之前那具白骨已是模樣全變,與生前一般無二,只是體形輪廓更爲完美,僅是看着,便覺一股凶煞之氣撲面而來。
這頭被煉製成骨魔的檮杌本來只是蘊含太古兇獸檮杌的一絲血脈,經萬年時間的蛻化,如今已不復當初兇威。
如今道門昌盛,太古兇獸早被捕殺殆盡,張潛自然未見過真正的太古兇獸是何等模樣,不過看眼前地魔,恐怕比其祖宗亦不遜色多少,如今剛蛻變成地魔,便有如此兇威,除了沒有靈智,絲毫不遜色於那尊修羅,而且神通法術對其剋制有限,更有御空飛行的能力,許多地方比起修羅還要厲害許多,與金丹境界的人仙恐怕也能纏鬥幾個會合,一躍成爲張潛手中掌握的,僅次於玲瓏六合塔的一股戰力,比他自身還要強橫不少,將來在宗門十年大比之中卻是有了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