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槁的手臂在潔白的火煞之下,就好像是用脆弱的竹紙糊起來的一般,剎那之間便化成了灰燼。
而這一刻,張潛也已經是強弩之末。
原本白色的火煞潰散開來,再也難以維持之前的凝練,金光迸射開來,刺入白骨道人的雙眼。
眼前世界頓時一片光明,光明醞釀到極致,便衍生了黑暗。
他神念中的世界隨着那一點黑暗,開始逐漸崩塌,最終化作了空蕩寂寥的虛無,猶如陰天的星空。
而在心外的世界,卻是截然不同的極端,金色的火煞淹沒了白骨道人的身影,自他頭顱開始,整個軀殼都像無數粉塵堆積而成,在這一陣狂風中消散,蕩盡了他心中的憤怒、不甘以及最後那一陣可有可無的恐懼,一切都充滿了戲劇性的嘲諷,看似荒謬,然而正如戲劇的本身,一開始就註定了結局,一切盡在不言之中,張潛如願以償,插在心口兩年的一根刺終於拔去,看着那些灰燼以及滿地狼藉的山谷,沒有歡喜興奮,也沒有悲憫憐惜,只覺得一陣輕鬆。
先前凝聚火煞,將其催生到近乎於聚火成丹的地步,此時已是身心疲憊,催動血煉黑金劍氣拖住身形,緩緩落在山谷之中。
隨着白骨道人殞命,骸骨惡獸僅憑那一絲靈性,也難以支配自身的行爲意識,又被餓鬼體內噴灑的糞水所污,化作一具毫無意識的傀儡墜落在山谷之中,沉重的身軀將焦糊的地面砸出一個深坑,一切都歸於了沉寂,鬼相道人從兩界幽遊氣中走了出來,袖口上有幾處破洞,像是被火苗燎出來的一般,同樣是一臉疲憊,看着張潛忍不住停頓了目光,因爲在白骨道人施展出神通之後,他便一直不曾對他抱有希望,哪怕是如今,依舊覺得有些匪夷所思。
他之前體內流露出來的氣息,分明只是才凝聚成混沌精胎而已,可施展出的手段,卻連自己也難以望其項背。
尤其是這份心性,簡直非人所能有。
先前那骸骨惡獸奮起撲殺,離他最近之時只有半丈,然而他至始至終都未曾流露出一絲慌亂,他就篤定自己一定會出手嗎?
若不是自己驅使鬼將骸骨惡獸纏住片刻,又以幽冥虐心大咒擾亂白骨道人心神,此刻他早已萬劫不復。
然而他若心性搖擺,自己也不可能爲他謀取這一線生機。
雖然剛纔自己的出手看起來至關緊要,但張潛卻仍然是扭轉局勢的關鍵。
若是再此之前他便心生怯意,逾要避其鋒芒,自己替他拉扯出來的空間,也只不過是延長他死亡的時間而已,毫無意義。
毫不誇張的說,這件事情從頭到尾就是火中取栗,甚至幾次情況變化,都近乎于飛蛾撲火!
然而事情的結果卻是有驚無險,讓人啞然。
張潛的心性可謂是決定事情結果的關鍵所在,不爲外物所動,心之所向,當者披靡。
鬼相也眼界極高之人,然而此時也不得不心生敬佩。先前出手雖然只是瞬間交鋒,然而正面承受骸骨惡獸的掙扎反撲,也讓他收到了不小的損失,那餓鬼道的鬼將直接被撕掉了一條胳膊,傷口從肩胛骨一直蔓延到肋下,不吞噬千百生魂,恐怕難移恢復。按他以往性格,必然要從白骨道人的遺產中分一杯羹,當然此舉也完全情理之中,當初張潛替他剷除蜈蚣老妖,可比今日輕鬆許多,然而此時思忖一番,卻是打消了這番念頭,與其索取一些好處,不如留着一份人情。
從今日所觀,此人絕非池中之物,這份人情留着,將來恐怕大有好處。
作出這般打算之後,鬼相也無意在此處停留,圖惹人生疑,顯露身形收了餓鬼,將長幡一卷提在手中,而後道:“這白骨道人已是死了,我答應你事情便也做到了,你我互不相欠,這焰獄峰上下今後便以你爲尊,若無變數,峰主之位也是你囊中之物,我看你行事坦蕩,倒是值得打長遠的交道,今後若有事,我可能會再度尋你索求援助,只希望你不要將我拒之門外,當然我也不平白佔你好處,自會從別處相報。”說罷,祭起百眼鬼雲破空而去。
至於白骨道人遺留下來的一些事物,他竟然是問也不問,甚至都未瞟上一眼。
張潛點頭相送,而後走至山谷中心,將那龐大的骸骨惡獸收入微塵洞天之中,又在廢墟之中尋到了白骨真人的遺骸,大部分身子已經被火煞炙成灰燼,只有胸口以下的部分還尚分辨的出人形,不過被蒸乾了水分,看起來皺皺巴巴,皮膚就像門窗上蒙着的竹紙,依稀能夠看見下面明滅不定的火光。
似乎又有一道黑氣夾雜其中,靜靜的流動,起於心口,蔓延至指端,張潛心起疑慮,伸出指甲輕輕挑破了白骨道人右手的手腕,就像是腐朽的樹枝,從中斷裂開來,頓時一道黑氣噴薄而出,猶如黏稠油脂一般,一股炙熱、陰毒的氣息撲面而來,衝入鼻腔,腦門頓時跟灌進了沸油一樣痛苦,匆忙掩鼻後退。
只見那縷縷黑氣騰起幾尺高,便沉降地面之上,落到哪裡哪裡便被融化,散發出黯淡的紅光,如同岩漿一般。
而後他便明白過來,這道道黑氣應該便是白骨真人之前施展出來的地肺毒煞氣了,殞命不久,此時尚未消散。
“若是能將這些黑氣煉化收爲己用,將來等我貫通經脈之時,便省了採煉這個步驟,倒要節省許多功夫。”
張潛如今雖然然未曾看過《心神幽虛煉火訣》下半卷的內容,但是也能猜到這黑氣應該便是類似於青槐道人乙木青槐氣一般的存在,屬於後天真氣、可借其力來貫通體內的十二正經,因此心頭纔有這般想法,卻又束手無策,心下忖道:“這黑氣破壞力極強,連岩石塵土都能燒熔,也不知什麼容器能夠承受,而且失去經脈蘊養,時間一久也要消散於天地之間,尋常禁制恐怕也起不到多大作用,似乎也沒聽說過有誰能掠奪他人體內的真氣,我這想法也許行不通。”
魔道中人雖然攫取天地元氣爲己用,卻只從自然中吸取,未曾聽說過殺人之後掠奪他人體內真氣。
首先所修功法不同,別人體內的真氣你未必能夠兼容,就算身爲同門,所修功法相同,真氣太過精純,破壞力極強,也無法直接吸收,只能一絲絲消磨。
然而真氣離開經脈,無處容納,很難儲存,一兩刻鐘內便會徹底消散,根本沒有那麼多時間供你慢慢消化。
至於純陽真氣,醇正平和,煉化吸收或許十分簡單,然而純陽真氣由命性而生,人死則氣滅,無跡可尋。
受這種種原因制約,殺人掠奪他人真氣的法子根本行不通,之前從未有過先例。
正欲作罷之時,忽然心間靈光一閃,似有所得。
神識溝通腰間的破碎玉璧,打開微塵洞天,將所有黑氣都吸了進去。
原本散發着陰毒、炙熱的黑色氣流,頓時像被封入一個永恆靜止的空間之中,轉眼間安靜下來,如同死物。
“果然能行。”張潛大喜過望,這破舊玉璧在他心間的地位又瞬間提升一個檔次,逾漸的重視起來。
而後將白骨道人指尖的儲物戒擄了下來,彈指一揮,一朵真火便將他剩下的軀體焚燒成了灰燼,而後擡頭看向天際,只見先前真火焚燒山谷產生的濃煙已經瀰漫了天穹,恐怕已有人察覺,也不想招惹麻煩,拂袖一揮,身形破空而起,朝着焰獄峰的方向飛去,不過經歷先前一番死戰,尚未恢復過來,氣海元精漸漸不支,便在一座山中停留下來,而後取出靈獸牌召喚黑鷹,半刻鐘後,天邊有鷹唳聲傳來,在天空盤旋一陣,看清山中之人,這才落入林中。
“我剛看見那一片山谷都被真火燒成了廢墟,沒想到你竟然安然無恙。”黑鷹略感訝異,言語之中有幾分試探的意思。
張潛站起身來,看了徐釗一眼,見他神色之中還有些未曾消退的驚慌,輕輕一擡手,略作安撫。
“首座如今身在何處,你見過他了?”徐釗到現在都不敢承認現實,有些自欺欺人的認爲張潛是在以商議的方式處理之前種下矛盾以禍根。
“見過了。”張潛點了點頭。
徐釗嚥了口唾沫,而後問道:“那他說什麼了嗎?”
“還能說什麼?”張潛瞥了他一眼,似有不解,而後說道:“莫非我還要聽他交代遺言。”
徐釗心裡咚的一聲,只覺得自己先前吞下的不是唾液,而是一個沉甸甸的鐵錠,震的心尖亂顫,深吸一口氣,這才讓自己的心情稍微平靜下來,只是雙眼還是空洞無神的模樣,似被驚走了魂,難以置信的問道:“你殺了首座?怎麼可能,如果真是這樣,不過怎麼可能?”又似自言自語一般。
張潛懶得給他細說經過,只是很認真的點了點頭。
在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以及暗中掐了自己大腿數下之後,徐釗終於接受了這個震駭人心的現實,嘴角抽搐了一下,乾笑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