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時有青梅煮酒的典故,酒本就是驅寒之物,喝冷酒也無甚所謂,爲何還要煮酒?因爲煮酒並非單純溫熱,同時還有“酒神喚醒”之意,若是清香之酒,自然是越鮮越好,若是放了許多年頭的陳釀,便要通過煮酒過濾雜質,祛除苦澀,使得口感更爲香醇。
這些物事都是當年錢玉龍送與李玄都的,除了陳釀,也有專門的煮酒器具,被李玄都一道取出。
就在李玄都準備打開泥封的時候,白絹已經從屋中搬出一張小桌和兩個凳子擺在廊下,李玄都謝過之後,和秦道方對坐,又道:“當年有一故友好酒,曾對我言說:‘飲酒須得講究酒具,喝什麼酒便用什麼酒杯。’所謂‘蒲萄美酒夜光杯’,故而喝葡萄酒要用夜光杯,‘玉碗盛來琥珀光’,喝汾酒則用玉杯,還有其他林林總總,我就不一一細說了。至於這花雕酒,則要用瓷杯,最好是前朝官窯燒製的瓷杯,正好那位故友送了我兩對。”
說話間,李玄都又從“十八樓”中取出了一對精緻瓷杯,通體呈現玉白之色,杯壁上有仙鶴白雲。
這時溫酒的火候也已經差不多了,秦道方雖不嗜飲,卻聞到酒香撲鼻,甚是醇美,情知那確是上佳好酒,今日是有口福了。
出來爲官,雖然尊貴,但在底蘊上,卻是比不得地方豪閥世家,秦道方出身遼東秦家不假,可已經多年未曾歸家,爲官又向來清廉,這等好東西卻是甚少享用。
白絹並不飲酒,則是獨自去了書房。
李玄都爲秦道方斟滿一杯。
秦道方以三指捏住酒杯,輕輕搖晃酒杯,杯中酒液呈現出淡黃色澤。
他這個侄女,自小與他親厚,他膝下無子無女,自然也將侄女當作女兒看待。掐指算來,這位侄女今年也二十有四,尋常人家的女兒,十七八歲便已經成親,這個年紀都是孩子娘了。早的甚至十六歲便能嫁人,就算是晚的,二十歲也就差不多了。再不濟,也該如蘇雲媗那般定下親事,又是另外一個說法。至於玉清寧和宮官等人,兩人所在宗門各有規矩,不可一概而論。可他這個侄女,性情清冷,麪皮又薄,眼界也高,他那位大哥又是個萬事不上心的,一來二去,便拖到了這個年紀,已經算是老姑娘了。
如今遇到了李玄都。於公而言,李玄都名聲如何,他早已聽說,能讓張相入眼,自然不是一般人物。於私而言,李玄都對他有救命之恩,人品性情都讓他極爲中意。他是過來人,瞧出李玄都對自己這位侄女的態度不尋常,於是便有意撮合,若是能成好事,也不枉費他這一番苦心。
當然,他也知道李玄都與張白月的往事,只是張白月已經故去,李玄都總不能一輩子都不娶妻不生子,更何況當初兩人也沒有成親,甚至都沒能挑明此事,只是互有好感而已。
李玄都又給自己斟滿一杯酒。
男人的一生之中,大概會有兩個難以忘懷的女子,一個是心目中的仙子,如天上的星星,仰慕望之,甚至卑微失去了自我;一個是知己,是萬丈紅塵中的同行之人,轉身時總會發現她就在身旁,內心安寧祥和,可以安然地去做自己。
李玄都將自己遇到的女子分爲三類人。一類是蘇雲媗、玉清寧、宮官、陸雁冰、蘇雲姣等人,一類是張白月,一類是白絹。
根據關係不同,用不同的方式進行相處交往,本就是人之常情,故而李玄都會對第一類人以禮相待,對於張白月發乎情止乎於禮,褻瀆不得。
相比之下,他對於白絹就不那麼守規矩了,甚至在白絹的半是默許之下,還有些小小的得寸進尺,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若是白絹從一開始就嚴詞拒絕,李玄都是斷然不會如此放肆,關鍵在於白絹並不討厭李玄都的作爲,只是礙於女子矜持下意識地抗拒,這才讓李玄都越發大膽。
這世上的男女之事,大多都不在禮法之內,可只要女子願意,有了一個“情”字,所有的罪名便不復存在,無可指摘。
如果說天寶二年之前的李玄都,還有些愣頭青的意思,那麼如今的他,已然十分豁達,沒有什麼想不通的,規矩要守,道理要聽,卻也不會太過拘泥於此二者。
張白月之死讓他痛心,可當時兩人發乎情止乎禮,從天寶二年到現在的天寶七年,近乎五年的時間,已經足以讓他從那段悲慘往事中走出,重新開始。
境界修爲是如此,許多感情之事也是如此,過去的那個紫府劍仙,留在了天寶二年的帝京城頭上,如今的李玄都已是漸行漸遠。
曾經的紫府劍仙與顏飛卿、蘇雲媗、玉清寧等人勢不兩立,如今的李玄都卻能與他們結成好友。李玄都曾譏諷“血刀”寧憶的癲狂之態乃是故作癡情,實則不敢直面現實,那麼他也絕不會嚴以待人,寬以律己。現在他遇到了一個自己喜歡的女子,自然不會扭扭捏捏,坐等女子主動垂青於他。
正如李玄都自己所說,若是他沒有這個心胸,終日沉溺於過去,那他就絕不可能再東山再起。
人要往前看,不能向後顧。因爲一直回頭向身後看,是沒法繼續往前走的。
至於爲何會喜歡,這就不是一句話兩句話就能說清的,歸根究底,還是“感覺”二字。
只是李玄都與秦道方誰都沒有點破這層窗戶紙,就如這杯中酒,若是點破了,那便差了點意思。
秦道方小啜了一口,放下酒杯, 問道:“不知紫府如何看待當今朝局?”
李玄都稍稍沉吟了一下,說道:“在我看來,如今朝局已經不僅僅是一個太后的問題,人人都講利害,朝廷的利害與百官的利害並不一致,一個朝廷的壽數也許有二百年或是三百年,但人生最多不過百年,除去讀書和致仕的時間,最多也就做幾十年的官,這幾十年,足以讓一個人撈夠了錢,然後告老還鄉,頤養天年,至於朝廷如何,對他來說都無甚緊要了。故而很少有人去看朝廷的以後如何,只是一味竭澤而漁。”
李玄都稍稍頓了一下,輕聲道:“更有甚者,當年金帳汗國大舉南下,前朝的許多將相干脆是是直接降了金帳汗國,更服剃髮,待到本朝太祖皇帝驅逐金帳汗國,中原沒了他們的立足之地,這些人的後人便跟隨金帳騎軍一起去了草原。”
秦道方嘆道:“紫府所言,可謂是切中要害,只是吏治一事,無論哪朝哪代,都是最爲頭疼之事,如今朝廷,也難逃其中窠臼。想要整治,非要賢君明相不可,而且兩者缺一不可,無賢君支持,哪怕是張相出任首輔,也是無法作爲,無明相居中調度,帝王則無從下手。如今朝廷,孫閣老垂垂老矣,沒有那個心力,皇帝年幼,不掌實權,也無從支持,可以說兩者皆不具備。”
李玄都道:“如今朝廷局勢,外重內輕,各地總督之權柄遠勝於六部尚書,閣臣久在中樞,在地方並無根基,若在前些年的時候,並無不妥,如今卻是有些不合時宜了,以我之見,當以邊將入相。而本朝從來都是以文官節制武將,總督節制總兵,故而應是擇一地總督入朝,重組內閣。”
秦道方沉聲道:“遍覽史冊,因中樞闇弱而引地方權臣入朝之事,屢見不鮮,只是此舉也有不妥之處,若是權臣依仗自身勢大而肆意行廢立之事,甚至有謀權篡位之心,頃刻間便是傾覆大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