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並不驚懼,“清平先生要殺貧僧,當然不難,可清平先生乃是志在天下之人,若是貿然殺了貧僧,只怕失了人心,於清平先生的大計不利。”
李玄都道:“這便是你的依仗?就憑你以‘度世佛光’對內子出手,我現在就可以打殺了你,這個罪名我還擔得起。”
法空雙眼低垂,“貧僧不懷疑清平先生能否殺掉貧僧,貧僧想說的是,這世上的事情,總逃不過一個‘理’字。”
李玄都冷冷道:“那好,我就再給你一個機會,說說你的道理。”
法空也不客氣,道:“請問清平先生,當初韓宗主爲何要將忘情宗託付給‘天刀’?”
李玄都回答道:“因爲當時宋政意欲合併十宗,對忘情宗虎視眈眈,若無家嶽,無人能穩定大局,韓宗主怕忘情宗的多年基業毀於一旦,故而託付於家嶽的手中。”
法空道:“據貧僧所知,就在去年,這位秦施主殺了韓邀月,緊接着‘天刀’派人清洗了忘情宗的上下,許多韓宗主留下的忘情宗長老都被屠戮一空,然後‘天刀’讓自己的女兒做了忘情宗的宗主。請問清平先生,這是不是實情。”
李玄都道:“是實情。”
法空點了點頭,又道:“韓宗主將忘情宗和兒子全都託付給了‘天刀’,可‘天刀’卻縱容女兒殺了韓宗主的兒子,又順勢霸佔了忘情宗,再請問清平先生,此舉是否合乎江湖道義?”
李玄都“呵”了一聲,“大師這顛倒是非、混淆黑白的本事卻是厲害。”
法空望向李玄都,問道:“清平先生此話何意?”
李玄都道:“讀書人有個說法叫作‘斷章取義’,大師不說前因,只說後果,不言來龍,只道去脈,與斷章取義之舉有何不同?”
法空甚是誠懇道:“請清平先生賜教。”
李玄都道:“大師可知我與內子是如何相識?是在齊州,當時韓邀月追殺內子,我出手相救,由此相識。這僅是我看到的,我沒看到的不知有多少。難道只許韓邀月對內子出手,而不許內子反擊還手?此其一。韓邀月死在了白帝城外的一處私宅中,那處宅邸的主人名叫羅青青,乃是‘鬼母陰姬’羅夫人的妹妹,而羅夫人是地師的如夫人,與韓邀月同行的還有陰陽宗的十明官趙純孝,兩人正密謀投靠地師奪取忘情宗之事,當年韓宗主就是爲了防備西北五宗纔將忘情宗託付於家嶽手中,此時韓邀月卻交好西北五宗,圖謀不軌,此其二。這兩件事,哪一件都不是韓邀月應該做的,做了一件,都是取死之道。至於家嶽,已經足夠寬容,世人皆知家嶽寵溺女兒,韓邀月一而再再而三地對內子出手,家嶽都容忍了,直到最後忍無可忍才決定出手,也不是對韓邀月這個晚輩出手,僅僅是掃除韓邀月的一衆黨羽,已經是看在故人的情面上了。”
李玄都這話卻是入情入理,秦清豈會不知韓邀月的心思,以他的境界修爲,真要取韓邀月的性命,不過是翻手之間,可他一直坐視不管,只是將自己的佩刀“欺方罔道”交給秦素防身,正是看在故人韓無垢的情分上,不忍傷了故人之後。平心而論,秦清已經是仁至義盡,韓邀月之死也與他沒有直接關係,直到秦素親手殺了韓邀月之後,秦清纔出手收拾殘局。
李玄都反問法空,“我將大師的原話奉還,此舉是否符合江湖道義?”
法空並不正面回答,轉而說道:“韓邀月爲何屢屢對秦施主出手,是否與忘情宗有關?”
李玄都道:“有關。”
“這就是了。”法空微微一笑,“這忘情宗本就是韓宗主留給兒子的,中間交由‘天刀’暫爲執掌,待到韓邀月長大成人,‘天刀’就應將宗主之位傳於韓邀月,可‘天刀’卻起了私念,遲遲不傳宗主之位,欲要將宗主之位留給自己的女兒,這才導致韓邀月鋌而走險。”
李玄都搖頭失笑。
法空漸漸收斂了笑意,沉聲問道:“清平先生何故發笑?”
李玄都伸出手指遙遙點了法空三下,“我不笑旁人,我笑你這和尚不僅顛倒黑白、混淆是非,還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枉我稱你一聲‘大師’,實在是名不副實。”
法空臉色微變,道:“還請清平先生直言!莫要學那清微宗行徑,逞一時口舌之快!”
李玄都正色道:“和尚我且問你,這天下宗門,幾時有過姓氏?又是何人規定忘情宗非要姓韓?就是那正一宗張氏,也只是規定大天師之位非張氏子弟不可傳承,未曾說過正一宗是張氏的私產。你口口聲聲說什麼宗主之位留給兒子,我只聽說過師徒傳承宗主之位,還未聽說過靠着血緣來傳承宗主之位的!”
法空一時間無言以對。
當今天下,宗主傳承的確不看血緣,秦清的父親不是補天宗的宗主,女兒秦素不是補天宗的弟子。李道虛的父親甚至不是江湖中人,他也沒有非要生個兒子來繼承大位。就是張氏出身的張靜修,也讓外姓弟子顏飛卿做了正一宗的宗主。唯一例外是太平宗,沈老先生和沈大先生是父子傳承,可沈大先生又把宗主之位傳給了李玄都這個外人,也是顯現出太平宗並不以血緣作爲傳承依據。更不用說其他佛道宗門,都是師徒傳承,而不是父母子女傳承。
李玄都繼續說道:“你不否認,我便當你認可了這個說法。既然宗門傳承與血緣無關,韓邀月憑什麼認定忘情宗的宗主之位非他莫屬?一宗之主,從來都是能者上而庸者下,他若真能擔當大任,休說一個忘情宗的宗主之位,便是道門大掌教的尊位,也可以虛位以待。”
法空默然不語。
秦素忽然說道:“我見大師手中一直捏着一塊石頭,可是聞香堂中的‘留影石’?”
法空臉色微變。
所謂“留影石”,與地氣回溯有幾分類似,又似是海市蜃樓,可以將一段時間內的音像完整記錄下來,根據“留影石”的品質不同,記錄的範圍也有區別。事後可以通過“留影石”再將記錄的音像完整展現出來。如果李玄都剛纔不講道理直接大打出手,或者講道理輸了再大打出手,都會被“留影石”完整記錄下來,事後流傳出去,對於李玄都聲望的打擊可想而知。
雖然李玄都行走江湖多年,但還真不知道“留影石”這種稀奇物事,不過秦素不同,她是聞香堂的熟客,待遇不同,那裡新出了什麼稀奇玩意,都會第一時間通知秦素,所以秦素對於這些東西都是如數家珍,一眼就識破了此物。
李玄都聽到“留影石”的三個字,顧名思義,已是隱隱猜到了此物的用途,怒極反笑,“殺人還要誅心?”
法空收起手中的“留影石”,全力催動身周籠罩的金光。
李玄都寒聲道:“我不去招惹你們,你們卻主動來招惹我。那麼不管有什麼後果,都是你們自找的。我自重出江湖以來,一直是能不殺人就不殺人,你們就真當我是個可以隨意招惹而不必擔心報復的老好人?”
話音落下,李玄都已經出現在法空的面前,一條手臂燃燒着黑色的陰火,強行破開金光,抓向被金光籠罩的法空。
雖然金光已經極大地延緩了李玄都的動作,但李玄都的手掌還是一寸寸地靠近法空。
法空伸出右手,五指自然向上舒展,掌心向外,向前平平推出,此乃真言宗的絕學“施無畏印”。
李玄都的手掌上籠罩着陰火,法空整個人都籠罩在金光之中,雙掌一對,李玄都的前衝之勢頓時停下,而法空卻是身形一晃,麪皮漲紅,嘴角滲出血來。
此時李玄都對上法空,就像那日在鎮魔臺上地師對上了張靜沉,就算有外物助力,天人造化境也不是長生境的對手。
雖然法空身負九世修爲,就算在天人造化境中亦是佼佼者,但灌頂之法也有缺陷,易得神通,難成正果。此法只能傳承修爲,不能傳承修煉過程中的種種感悟,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類似得了李玄都心魔的上官莞,縱然是天人造化境,也是缺陷極大,難以運轉如意,比不得腳踏實地走上來的秦素。而且所傳承的修爲無法與長生藥相提並論,其中殘留着上代之人的烙印痕跡,極易與被灌頂之人相互衝突。在這等情況下,法空身懷九世修爲,若論氣機渾厚,更勝白繡裳、張海石等人,可因爲灌頂之法的弊端,無法踏足長生境,只要不踏足長生,便不是李玄都的對手。
李玄都身形猛地拔升,反手一掌拍在法空的頭頂上,如同撞碎大鐘,轟然巨響。這一掌不僅將法空的僧帽徹底震碎,而且還讓他的身形猛地下沉一尺,七竅流血。
緊接着,李玄都順勢一把抓住法空的喉嚨,狠狠一拳擂在他的胸口上,將他剛剛修補好的金身再次打得支離破碎。繼而橫臂在法空的太陽穴位置一拍,使得法空雙腳離地,可未等法空飛出,又被李玄都扯回,一掌推在額頭上。
法空轟然落地,極爲狼狽,不斷嘔血。試圖掙扎起身,竟是徒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