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周身一震,迅速向後退去。
他避世清修多年,自問能穩勝於他的人不超過兩手之數,無一不是大名鼎鼎的長生地仙,前不久他聽聞地師飛昇,將衣鉢傳於了清平先生,難道眼前之人就是清平先生?
便在這時,李玄都的身形化作陰火炸裂開來,下一刻在老僧的身後重新凝聚成人形,然後一掌抵住老僧的後心位置。
李玄都用另外一隻手掩住嘴巴,不住咳嗽,問道:“大師因何而來?”
法空並不言語,手上用勁力,將脖子上掛着的那串人骨念珠直接捏碎。
那日在崑崙洞天之中,地師徐無鬼連續祭出得自靜禪宗的佛祖舍利,將一劫地仙巫陽壓制得動彈不得。這串念珠乃是真言宗中傳承數百年的寶物,爆發的威力不遜於佛祖舍利。
一瞬間只見得無數猶若實質的金光迸射開來,濃稠似水銀,又似是蠟燭燃燒的燭淚,將李玄都和法空兩人包裹其中。
此時李玄都與法空站在一處,那些金光不傷法空分毫,反而經過金光的沖刷之後,法空已經破碎的金身又燦然一新,可對於李玄都而言,這些金光卻是灼熱逼人,其中似是蘊藏着太陽真火,焚燬萬物。
李玄都修煉的陰火和太陽真火剛好是陰陽兩面,互爲剋制。受到金光的侵襲,李玄都的“太陰十三劍”自行激發,使他身周瞬間燃燒起熊熊陰火,將洶涌金光阻擋在外,兩者水火不相容。
李玄都以陰火護住周身,因爲這老僧算是正道中人,他還不想直接撕破臉皮,所以也不急於出手,而是靜觀其變。
老僧趁此時機得以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沉聲道:“貧僧久不在江湖行走,不曾想如今的江湖已經是天翻地覆,閣下就是大名鼎鼎的清平先生吧?”
李玄都點頭道:“是我。”
老僧說道:“貧僧雖未親至玉虛峰,但曾有耳聞,說清平先生得了地師傳承,又在玉虛鬥劍中勝了‘魔刀’宋政,實在是少年英雄,後生可畏。”
李玄都淡然道:“英雄不敢當,也算不得少年人了。我十歲踏足江湖,至今已有十數年之久,算是見慣了這江湖中的是是非非,也經歷過起起伏伏,大師莫要當我是那等一步登天的少年人。”
李玄都話語中的意思十分清晰明白,我雖然年輕,但不是初出江湖的愣頭青,莫要動其他心思。
法空自然聽出了李玄都的話外之音,微微一笑,“自然不敢把清平先生視作少年郎,道門大掌教不同於朝廷的九五之尊,不是少年人能坐得穩的。”
李玄都稍微加重了嗓音,“聽大師話語中的意思,是對道門一統之事甚是不以爲然了?”
法空微笑不語。
李玄都道:“雖說佛本是道,但畢竟佛道有別,你們佛門中人不願加入道門,我也不會強求,可如果你們想要對我們道門指手畫腳,卻是由不得你們。”
法空誦了一聲佛號,“貧僧幾時插手過道門內務?清平先生何以謗我?”
李玄都道:“秦宗主是我道門中的忘情宗宗主,大師方纔欲以‘度世佛光’將秦宗主強行度化爲佛門中人,這還不是插手道門內務?”
法空搖頭道:“清平先生此言差矣,這‘度世佛光’是讓人大徹大悟、懺悔罪孽的法門,並非是魔道之中操縱他人心智的手段,貧僧以‘度世佛光’並非是要度化這位女施主,而是要讓這位女施主爲過去的罪孽懺悔,然後隨貧僧走上一趟。”
李玄都皺起眉頭,“走哪裡去?”
法空道:“去見苦主。”
李玄都冷然道:“秦宗主與我已經定親,夫妻本是一體,我卻不知道她有什麼罪孽,還要請大師道來。若是大師能說得服我,我不僅對今日之事既往不咎,而且願意代她受過,給所謂的苦主一個公道。可如果大師不能說服我,那就休怪我出手無情,就算大師身懷天人造化境的修爲,只要未及長生,恐怕都不能生離此地。”
李玄都這話說得十分露骨,威脅意味十足,而且任誰也不會懷疑李玄都是否有付諸於行的能力。
法空感受到李玄都的氣機已經鎖定自己,就算他身周有無數金光環繞,還是感覺幾分涼意,不由臉色一肅,沉聲說道:“敢問清平先生,大仇有幾?”
李玄都回答道:“殺父之仇,奪妻之恨。”
法空又問道:“除此之外呢?”
李玄都道:“都說父母妻兒,除了父母之仇和奪妻之恨,就是子女的仇怨了。”
“清平先生所言極是。”法空雙手合十,“貧僧有一故友,他的膝下只有一子,卻死在了這位女施主的手中,請問清平先生,這個仇該不該報?”
李玄都身形一掠,已經脫離金光籠罩的範圍,讓老僧一驚,不過李玄都沒有對老僧出手,而是來到秦素身旁,將她護在身後,然後才說道:“內子也是江湖中人,手上難免沾染血債,還請大師明言。”
法空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問道:“請問清平先生,忘情宗的上任宗主是誰?”
李玄都道:“正是家嶽,江湖人稱‘天刀’。”
法空又問道:“那麼‘天刀’之前又是誰擔任宗主?”
李玄都心中一動,已經隱隱有了猜測,不過還是回答道:“是韓無垢,我的幾位長輩都與她有深交。”
法空朗聲道:“韓宗主膝下有一子,名爲韓邀月,請問清平先生,韓邀月是死於誰手?”
雖然老僧語氣和緩,但辭鋒咄咄逼人,一步緊於一步。不過這次不等李玄都開口回答,已經穩住心神的秦素主動開口道:“韓邀月數次對我不軌,終是死在我的刀下,有何不妥?”
法空嘆息一聲,“孰對孰錯,不過是施主的一面之辭,有江湖有傳言說,施主與韓邀月是爲了爭奪忘情宗的宗主之位才生死相向,如今也的確是施主得了忘情宗的宗主尊位,此中是非曲直,恐怕不能僅憑施主的一面之辭就早作定論。都說冤冤相報何時了,貧僧老朽不堪,卻願意化解此中仇怨,故而對施主用出‘度世佛光’,希望施主能隨貧僧去見一見苦主。”
李玄都冷笑一聲,“如此說來,我們夫妻二人還要謝過大師了?”
法空雙手合十低頭,“不敢,不敢。”
李玄都道:“大師曾數次提過苦主,不知這位苦主到底是何人?總不會是已經身故多年的韓宗主吧?”
法空合十道:“當然不是韓宗主。世上生靈,皆有父母,韓宗主是爲人母者,自然還有爲人父者。”
李玄都已有猜測,故而談不上如何驚訝,說道:“原來是韓邀月的生身之父,只是我有一點不明,當年韓宗主走投無路的時候,此人何在?爲何時隔多年之後才冒出頭來,卻是讓人生疑。”
老僧嘆了一聲,“他自有苦衷。”
李玄都問道:“什麼苦衷?竟是連妻兒都顧不得了。”
法空不緊不慢地說道:“清平先生能促成道門一統,實是功莫大焉,可在清平先生還未出世的時候,這江湖上卻是正邪不兩立,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之間不能有半點牽連,否則便要被處以極刑,如果清平先生生在那個年代,休說與這位秦施主結成夫妻,便是稍有情愫,也是大逆不道。直到大先生司徒玄策、‘天刀’秦清等人出世,這種情況纔有所緩解。韓邀月的生父乃是正道中一位鼎鼎有名的人物,與身份是邪道中人的韓宗主相戀並生下了韓邀月,實在太過驚世駭俗,自然不能讓旁人知曉。”
李玄都心中已經有了一個人選,不過並不急於點破,道:“據我所知,韓宗主修煉忘情宗的大成之法‘太上忘情經’,最終也是因爲‘太上忘情經’的反噬而身故,可以說是因爲他們父子二人而死,難道這位在正道中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將名位看得如此之重,竟是連結髮之妻的最後一面也不敢見?如此沒有擔當之人在多年之後跳出來說要報殺子之仇,其動機和目的實在讓人生疑。”
老僧滿面悲憫,又嘆了一聲,“非是不願,實是不能也。貧僧的那位故友因爲此事觸犯了宗規,被他的兄長囚禁起來,其後的幾十年中始終不能脫得樊籠,自然無法去見那母子二人。”
李玄都淡淡道:“大師所說的這位故友,可是正一宗的張靜沉?”
法空雙手合十,低頭道:“正是。”
李玄都輕哼一聲,“張靜沉爲何不親自前來?你又憑着什麼,敢來替張靜沉出頭?難道我殺你不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