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官之後,第三個發言的是秦素。
秦素耍了個心眼,跟李玄都學的,乾脆拿自己說事,直接說秦大小姐到了金陵府,與蘇雲媗、玉清寧密會,暗中意圖抵制鎮魔法師張靜沉出任正一宗宗主之事。因爲在“小紫府”中,衆人並無實在形體,所以也不是本來嗓音,秦素不虞被別人聽出自己的嗓音。
除此之外,秦素等人本就是想要爲顏飛卿造勢,給正一宗施壓,此時藉着清平會將此事散播出去,算是一舉兩得。而且她也提前跟蘇雲媗打了招呼,不算是自作主張。
對於這個消息,其他人反應各異。太平客棧衆人以及周淑寧、蘇雲媗,早已之情,就不必說了,其餘如“撼庭秋”玉盈法師、“釵頭鳳”百媚娘等人,則是聽過就算,事不關己便高高掛起,唯有宮官若有所思。
至於太平客棧衆人的消息,李玄都早已在太平客棧的小會上聽過,此時再聽一遍罷了。不過對於旁人卻是有用,比如說李非煙提供的一條關於徐載元與施宗曦暗中來往的消息,就讓“撼庭秋”玉盈法師低頭沉思了許久,看來這位玄真大長公主與徐載元這位宗室出身的總督,不在一條船上。
到了“撼庭秋”玉盈法師,她略作沉吟,緩緩說道:“荊楚總督趙良庚已經與朝廷議定,同意入朝,不過他提出條件是由他的大兒子趙冰玉出任荊州巡撫,由他的小兒子趙青玉出任楚州總兵,再由他的心腹親信出任蘆州布政使。”
一直不予置評的李玄都笑道:“堂堂荊楚總督怎麼捨得放棄總督大位入朝做閣老了?”
不等“撼庭秋”玉盈法師回答,“清平調”周淑寧說道:“他本人雖然入朝,但這幾州軍政要務仍舊被他的兒子心腹抓在手中,就算朝廷再派下新的總督,一時半刻也難有實權,不過是個花架子,他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盤,擺出入朝的架勢求得一個清名,暗地裡還是抓住實權不放,要名利雙收哩。”
李玄都讚賞地看了周淑寧一眼,淡笑道:“我只是隨口一說,這兒畢竟不是朝堂,不是討論朝政的地方,大家知道有這麼一回事就好。”
玉盈法師之後,百媚娘略有幾分拘謹,說道:“萬象學宮最近多有異動,許多名士大儒紛紛前來,就連社稷學宮和天心學宮、四大書院也曾派人前來,除此之外,萬象學宮的三位大祭酒已經全部回到學宮,似乎有什麼大事商議。”
聽到這兒,所有人都是一驚。
無論正道也好,邪道也罷,都對儒門抱着極大的警惕之心,畢竟這些年來,儒門沒少打壓這些“旁門左道”。尤其是當年寧王叛亂和齊王門客兩件大事,使得好些江湖高人死於朝廷和儒門之手,如今朝廷和儒門勢弱,不復當年鼎盛氣象,各地江湖豪強漸漸坐大,如果儒門要在這個時候密謀什麼事情,打壓地方豪強,維護自身正統地位,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問道:“我如今不在中原,誰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
七寶宮中有了片刻靜默,然後剛剛加入不久的“佛霓裳”蘇雲媗開口道:“關於士林的事情,我知道一些。”
這倒不是蘇雲媗信口開河,錢家和蘇家身爲江南兩大豪閥世家,並非純粹意義上的商賈,也是書香門第,每代都有子弟出仕爲官,錢家的蘇錦兒就在江南士林中交由廣闊,大長老錢青白更是士林前輩,許多大儒在他面前都要執晚輩禮,而蘇雲媗的父親也是江南士林中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
因爲錢青白年長,輩分高,年輕時有才命,同當世名流都有往來。蘇家老爺子在輩分上略有不如,便另闢奇徑,待人極爲豪爽,誰要是遇到難處,只要去蘇家拜訪一番,拜一拜,求一求,蘇老爺子便慷慨出手。因爲此舉像極了去寺廟拜佛抱佛腳,所以蘇老爺子被士林中人尊稱爲“佛子”。同時,蘇家還資助苦寒士子讀書趕考,接濟告老還鄉的清貧官員,賑濟流民百姓,到了後來,“佛子”的名聲流傳開來,江南地界的士庶提及這位蘇家家主,都要尊稱一聲“蘇佛”。
蘇雲媗之所以在江湖中長袖善舞,是出了名的好人緣,除了慈航宗師承的緣故,家教這方面也是功不可沒。
嚴格來說,蘇家和錢家不是儒門弟子,也不是道門弟子,不是朝廷中人,也不是江湖中人,可是和哪一方都有很深的關係,可以左右逢源。如此一來,他們也是消息靈通,可以提前準備應對,趨吉避凶,如此才能家族長盛不衰,子孫代代長久綿延。
蘇雲媗略微斟酌了一下言辭,說道:“此事是由寧大祭酒發起,說是要在萬象學宮之中舉行一次‘王霸之辯’,誠邀天下讀書人共商國是,點評朝政,討論如何謀求萬世太平。”
此言一出,李玄都第一個反應過來,開口道:“橫渠四句,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我們清平會只是想要一個天下天平,比起儒門子弟的萬世太平,卻是要遠遠不及了。”
秦素第二個反應過來。
王霸之辯!
自古以來,就有王霸之辯。
王指王道,即先王之正道。
亞聖以王道與霸道相對,認爲施行仁政,以德服人者爲王道。
霸指霸道,即憑藉武力假行仁義以征服別人的政治統治方法。
霸道以武力壓服別人,不能使之心悅誠服。
亞聖提倡王道,反對霸道。
法家則提倡霸王之道。
祖龍以後王霸並用。
到了前朝大晉,王霸之辯更爲激烈。儒家四位聖賢中的理學聖人就曾與龍川先生有過長達數年的爭辯,甚至影響了儒門以後的道理方向。
說起龍川先生,也許有人不知,可他的一首詞卻是廣爲流傳,李玄都就尤爲喜歡其中的兩句:“老去憑誰說。看幾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長安今餘幾,後死無仇可雪。”以及“龍共虎,應聲裂。”
儒門中人在這個時候提出了所謂的“王霸之辯”用意何在?秦素雖然對於俗務不甚上心,但畢竟自小生活在秦家,耳濡目染之下,也不是全然不懂。如今天下大勢,誰是王?自然是大魏朝廷,誰又是霸?自然是雄踞關外遼東的趙政了。從施宗曦一事來看,儒門對於趙政早有防備,而且防備至深,他們又在這個時候提出王霸之辯,這便是要造聲勢了,要將趙政的名聲打入谷底,要提前爭取人心,要對趙政佈局出手了。
玉盈法師想得更多一些,她聯想到先前李玄都的所說的金帳之事,推導出一條讓人膽戰心驚的關係。儒門不會無緣無故就要對趙政動手,那麼只有一個可能,趙政入關大勢已成,儒門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須趕在趙政決意入關之前,提前出手,先發制人,後發則制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