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臉色不太好看,當初他與李元嬰交手,所依仗的就是“氣機雄渾”四字,逼得李元嬰不敢與他正面硬拼,他從未想過自己也會落到今天這般局面之中,這才體會到當初李元嬰的難受之處。
若是武德年間的李玄都,總想着與高手相鬥砥礪自身修爲,遇到這種對手,多半是見獵心喜、求之不得。可如今的李玄都,只是把一身境界修爲當作實現自身抱負宿願的工具罷了,不起無名之師,出手總要講究一個有的放矢,再也不去做年少輕狂時的登門挑戰之事,遇到這種沒頭沒尾、莫名其妙地的交手,更是覺得不耐。
李玄都沉聲道:“閣下究竟何人?爲何總要與我爲難?”
女子淡淡道:“我是誰,你不需要知道。至於爲何總與你爲難,一來是巧合遇到,二來是看你這個裝腔作勢的樣子不喜。”
李玄都無言以對。以前的他是一言不合就拔劍,現在也被人家這樣對待,算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女子忽然笑道:“你這樣子,真是像極當年的李道虛。當年玉虛鬥劍,李道虛三劍破敵,被譽爲‘劍道通神’,我不是李道虛的對手,只好來領教下他弟子的高招了。”
李玄都終於是有了一點頭緒,這個女子之所以執着於三招,似乎與師父有關,可還未等他徹底想明白,女子已經飄然而至。
相較於前兩招的隨意出手,女子的第三招就要鄭重許多。李玄都依稀可以辨認出是江湖中不屬於正邪兩道的一門拳法,名爲“牯牛神拳”,意思是壯如牯牛,也是一拳斃之。名字簡單,招數也簡單,可是有了這女子的古怪神力之後,什麼招數也能化腐朽爲神奇,在李玄都看來,秦清勝他,是以巧取之,這女子勝他,就是以力破巧。
李玄都知道這個女子至少也是天人造化境,這讓他想起那個一直閉關不出的極天王,這也是無道宗四王中最爲神秘的存在,此人應是不遜於白繡裳、張海石、王天笑等人,以李玄都目前的境界修爲,還不是對手。不過如果只是三招之約,李玄都倒是不怕。
面對這一拳,李玄都萬不敢有絲毫怠慢,早已將“大宗師”收起,然後雙掌平平推出。
兩人出手之間,都沒有絲毫氣機外泄,更不曾引來什麼天地異象,看起來就像尋常人交手一般,可其中蘊含的莫大威力,卻能讓一位歸真境高手立斃當場。
拳掌相交,只聽得一連串骨骼碎裂聲響,然後就見李玄都的雙手軟軟地垂落下來,已是斷了,不過這一拳也算是勉強接了下來。
那女子倒也說話算數,三招之後,未再出手。認真說起來,這三招的殺意不多,羞辱意味更多一些。
李玄都雙臂一振,斷掉的雙手開始癒合,不過相較於皮肉傷,這等傷筋動骨的傷勢卻要慢上許多,只聽得李玄都的雙手上響起如黃豆爆裂的聲音,又像是夜間竹筍拔節。
女子玩味道:“你這一身所學龐雜,竟然什麼都精通一些。讓我看看,李道虛給你打的根基,徐無鬼沒安好心,卻也傳了你真本事,還有張靜修的修修補補,這才讓你能體內陰陽平衡。你剛纔掌中藏有劍氣,卻不是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劍訣’,也不是陰陽宗的‘太陰十三劍’,而是慈航宗的‘慈航普度劍典’,難道你與白繡裳還有什麼關係?是了,白繡裳是你的岳母,丈母孃看女婿,越看越喜歡,倒也在情理之中。咦,還有秦清的‘天問九式’?不過學的不到家,應該不是秦清親傳。”
被人家一眼看透底細的李玄都只能緘默不語。
女子負手而立,雖然因爲戴着帷帽的緣故,不見面容神態,但也可見氣度威嚴,不是那種性情溫和怯懦的女子,淡然道:“若論資質、根骨、悟性這些東西,你不如我。不過若論運氣,我卻是比不得你。不過這也是命數,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當初沒有死在帝京城中,合該你有如今的福氣。不過還有一句老話,身在福中要惜福纔是。若是不惜福,總覺得這世上沒有自己做不成的事情,那麼司徒玄策和宋政就是你的前車之鑑。”
李玄都恢復了雙手的傷勢,吐出一口濁氣,道:“這世上哪有十拿九穩之事,不去做,又怎麼知道成不成?”
女子揚了下頭,露出一個白皙精緻的下巴,撇了撇嘴,哂笑道:“你們這些男人,也不知該說你們是自信呢?還是該說你們自負呢?亦或是該說你們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呢?一個個心懷天下,不是要做英雄,就是要做梟雄,不過難免有眼高手低之嫌。”
李玄都如今雖然身份不俗,但也談不上英雄或是梟雄,一時間竟是無法辯駁。
女子又道:“你易容改扮,混在商隊裡,這是要去金帳王庭?”
李玄都已經被她識破身份,便也不再故意隱瞞,坦然道:“正是。”
女子“呵”了一聲,意味不明。
李玄都沉默了許久,緩緩開口道:“正道邪道,英雄梟雄,留待後世百年評。”
女子笑道:“成王敗寇,贏家通吃,輸傢什麼也不剩下,就連名聲也是。”
李玄都心思幾轉,實在摸不準這個古怪女子的想法心思,又猜不透她的來歷,於是再次沉默起來。
女子問道:“你是李道虛的弟子,後來與李道虛鬧翻,又與張靜修交好,這些都是在情理之中。江湖傳聞你與地師徐無鬼是忘年之交,可有此事?”
李玄都猶豫了一下,說道:“我與地師相交時並不知道他的身份,姑算是吧。”
女子搖了搖頭,嘆道:“徐無鬼看着平易近人,實則是個心高之人,尋常之人,可入不得他的法眼,不管他打量了什麼樣的心思,既然肯與你折節相交,可見你的不俗之處。要知道這隻徐老鬼,雖然手段下作,但是眼光一直是極好的。”
李玄都道:“那我還要倍感榮幸了。”
女子看了他一眼,道:“你要小心徐老鬼,不要死在他的手中。也要小心李道虛,此人心機不在徐老鬼之下。”
說罷,她也不管李玄都如何想,一掠下了城頭。
李玄都站在原地默然了許久,忽然心有所感,轉頭向城外看去,只見又有一隊人行來,卻不是商隊。
不過對於李玄都而言,倒也算是熟人。先前在枯羊鎮,這隊人曾經與來邊關遊學的儒生起了衝突,一名儒生險些死在這些人的手中,幸而李玄都出手,這才化解了那場衝突。
李玄都沒想到在這裡又見到這些人,讓李玄都感到奇怪的是,這一行人不攜帶貨物,卻又護衛重重,更有一位歸真境的宗師坐鎮,難道那個被衆星捧月的女子是金帳中的貴人?如果是金帳的貴人,她去枯羊鎮做什麼?
這一刻,李玄都忽然生出將這一行人截下的想法。不過他轉念一想,又覺得最近遇到的這些女子,沒一個省事的,先是那個多疑又彆扭的燕清,接着是來歷不明、性情古怪的帷帽女子,現在還有一個金帳貴女,實是不應招惹太多是非。
就在這時,那個隊伍正中騎馬而行的尊貴女子似是察覺到了李玄都的注視,擡頭望來。
李玄都皺了下眉頭,便想要轉身離去。
可那個女子似乎也對李玄都有印象,竟是伸出手指朝李玄都點了三下,甚是傲慢無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