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聞言之後沉默了許久,沒有去回答宮官的問題,而是反問道:“宮姑娘所說的這些事情與宮姑娘現在所做的事情又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宮官稍稍擡高了嗓音,“暫且拋開太平宗不談,想要知道靜禪宗是真封山還是假封山,一試便知。知道了靜禪宗的真假,再去推測太平宗,也就八九不離十。”
李玄都終於明白宮官所謂請他看一出大戲是什麼意思了。
宮官輕笑着說道:“我之所以不提早去動龍哮雲,而是等到現在纔來動他,就是因爲一個先天境的龍哮雲,其分量還不足以試探出靜禪宗的底線,可換成一個歸真境的龍哮雲,那就完全不一樣了。一個歸真境的高手,無論是放到哪個宗門中,分量都是極重的,再加上龍氏一族與靜禪宗也算是淵源頗長,如果靜禪宗坐視龍哮雲家敗人亡,那麼就可以說明靜禪宗是真封山,而非掩人耳目之舉。”
李玄都問道:“就算是真封山又如何?假封山掩人耳目又如何?”
宮官說道:“如果是掩人耳目,那就說明靜禪宗另有所圖,或是陰蓄實力,以待後來,或是瞞天過海,巧設奇謀。如果是真封山,則說明靜禪宗很有可能是遭受重創,元氣大傷,如今的封山閉寺之舉不過是避禍之舉。”
李玄都仍是不說自己的想法,再問道:“宮姑娘的對於此事的看法是什麼?”
宮官顯然早已不是第一次思量此事,幾乎是不假思索道:“在我看來,涉及到朝堂上改天換日的大事,一向與朝廷聯繫緊密的正道十二宗幾乎不可能有人置身事外,那麼太平宗和靜禪宗的封山謝客,便很反常。根據我們剛纔的推斷,假設說兩宗之所以如此,是因爲要行避禍之舉,可以兩宗的底蘊而言,又會害怕何人?顯然他們不會害怕我們聖教十宗,因爲正道十二宗定有盟約,同進同退,同氣連枝,所以不管聖教十宗如何勢大,只要他們敢對靜禪宗出手,必然會招來正道十二宗的聯手反擊。”
說到這兒,宮官稍稍停頓,用手中摺扇指了指自己,輕笑道:“有些事情,不上秤沒有四兩重,可上了秤,便是一千斤都打不住。像我今日這種小打小鬧,便是上不了秤的,還不至於引起正邪兩道的大戰,畢竟這麼多年以來,大家在大局上保持克制,在邊邊角角的小地方上就難免不那麼剋制,也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只要不是光明正大地打上門去,都算沒有逾越規矩。”
宮官繼續說道:“其實我們雙方都不是鐵板一塊。在這種事上,正道十二宗中有‘四六之爭’,聖教十宗中有西北五宗和遼東五宗,所以我認爲,靜禪宗所畏懼的就是正道十二宗之人。”
說到這兒,李玄都也不能繼續緘默或是一直髮問了,終於是開口道:“因利而聚,利去則散,若是因爲利益之爭,便是‘同道中人’反目也無甚稀奇。”
“紫府此言甚是。”宮官毫不掩飾自己的讚譽之意,“因爲意氣名利而導致黨同伐異,甚至是相互傾軋,天下事壞就壞在這裡,最恨靜禪宗之人必然是被靜禪宗擋路之人,或者根本就是靜禪宗的內在之人,所以逼得靜禪宗不得不行避禍之舉。說到這兒,又有一個問題,爲何靜禪宗以前不怕,也不曾封山閉寺,可在帝京一變之後,反而是怕了呢?”
不等李玄都開口, 宮官已經自問自答道:“因爲靜禪宗也參與了帝京之變,而且在帝京之變中受到了重創,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先前的所有疑問。”
李玄都再度問道:“你覺得會是誰?”
宮官這時目光不再望向李玄都,也沒有直接從正面回答,而是如述家常般說道:“世人有老句話,叫做‘老而不死是爲賊’。如果把這些宗門看作是一個一個活生生的人,靜禪宗自然就是個老而彌堅的老人,經歷的事情多了,便有了知足之心,便不會再有其他的奢望。當然,那些年壯的不高興了,比如說慈航宗、金剛宗、真言宗,他們整日想着往上走,路又被靜禪宗這位老人擋着,自然就把靜禪宗看成是‘賊’了,當做眼中釘,欲除之而後快。”
李玄都也收回了視線,望向門外的雨幕,“照此說來,靜禪宗所防備的就是慈航、金剛、真言三宗,興許還要加上一個法相宗。”
“我可沒有這般說,這番話若是傳了出去,我少不了又要被扣上幾個‘妖女’和‘魔女’的帽子。”宮官輕搖手中摺扇道:“我只是推測,可能對,也可能不對,也許是靜禪宗是吃飽了撐的,也許是靜禪宗的和尚們看破了這萬丈紅塵,真就想要兩耳不聞外事,一心只誦佛祖經,這也是說不準的事情。”
李玄都搖頭道:“事情已經很清楚了,剛纔宮姑娘提到了正道十二宗中的‘四六’之爭,六宗分別是:正一宗、慈航宗、金剛宗、真言宗、法相宗、玄女宗,其中除了正一宗和玄女宗是道家一脈之外,其餘四宗竟然全是佛家一脈,可以說除了靜禪宗這座佛家祖庭之外,佛家四宗都在六宗之列,說白了,正因爲正一宗是唯一能與靜禪宗在正面抗衡的道家祖庭,這些佛家宗門纔要藉助道家的強援。同理,四宗分別是:清微宗、妙真宗、東華宗、神霄宗,道家四大宗中的三宗站在了正一宗的對立面,也很說明問題。”
宮官笑道:“正一宗和靜禪宗這兩座祖庭已是道佛兩家的衆矢之的,爲何佛家各宗選擇依附於正一宗,而道家各宗卻依附於清微宗?”
她又是自問自答道:“因爲老玄榜。”
“老玄榜”三個字,彷彿是一聲悶雷在李玄都的耳畔炸響,他不由深深看了這名女子一眼。
老玄榜分量之重,不在於老玄榜的本身,而是在於老玄榜上記載的一個個名字,哪家宗門有人登榜,那麼便意味着這家宗門可以安穩無憂。比如說清微宗,坐擁一位登頂老玄榜的老宗主,哪怕是在帝京之變中大敗虧輸,仍是無人敢於挑釁,可以說,只要這位老劍神大劍仙還在世在榜一日,都沒人敢於對清微宗如何,頂多是小打小鬧,於大局無礙。
宮官一番察言觀色,對於李玄都的心思有了大概判斷,輕笑道:“爲何道家各宗爲了抗衡正一宗選擇依附清微宗而不是靜禪宗,爲何清微宗可以不封山避世而靜禪宗就要封山閉寺,原因已經很清楚了,那便是因爲正一宗的老掌教和清微宗的老宗主仍舊是老玄榜上有名,而靜禪宗的老方丈已經不在老玄榜上,或者乾脆就已經不在人世,所以靜禪宗面對佛家各宗的威脅,不得不以中立的態勢去封山閉寺,以此避禍。”
宮官說得雲淡風輕,可她的這番話一旦傳到江湖中去,不知又要掀起多少腥風血雨,而且她這次對龍家出手,雖然是因爲私怨,但畢竟是代表了牝女宗,這些唯恐天下不亂的女子們,又是不知要用此事做多少文章。
如果是以前的李玄都,也許還能想辦法彌補挽救一二,可現在的李玄都,自保都是難事,更是無暇顧及他人了。
宮官終於是從座椅上緩緩起身,說道:“說了這麼多,大多都是推測之言,真正能落到實處的,還是要看靜禪宗會不會爲龍哮雲出頭。總之,人,我已經殺了,接下來如何,就看靜禪宗的了。”
李玄都默然不語,最終也只能輕嘆一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