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越亂,江湖也就越亂,江湖越亂,就越發不講江湖規矩,動輒殺人,這樣的江湖,有些人會喜歡,可現在的李玄都卻不怎麼喜歡。
一直冷眼旁觀的李玄都望向宮官。
這位牝女宗的玄聖姬以錦繡摺扇掩嘴輕笑,“一位是有望登頂武道宗師的江湖豪強,一位是有望出仕爲官一方的江南名士,一個死在了這兒,一個死在了那兒,有趣,有趣。”
尤霜收起手中染血的匕首,恭敬而立。
李玄都開口問道:“這位龍夫人也是你的人?”
宮官沒有否認,對尤霜吩咐道:“你先退下吧,去見清慧姬,聽從她的安排。”
尤霜恭敬應諾一聲,不顧衣裙上沾染的鮮血,徐徐向後退到堂外。
如此一來,這座正堂中,除了一個死人,就只剩下李玄都和宮官兩個活人。
宮官這才收起摺扇,開口問道:“紫府還記得當初救我時的情景嗎?”
李玄都點了點頭。
宮官抿嘴笑道:“當時龍哮雲也在場,不過那時候的他只是個小人物而已,可能入不得紫府的法眼,可我卻在那時候立下了誓言,終有一日要讓他百倍償還。”
李玄都不是愚笨之人,頓時明白了宮官話語中許多未曾徹底點明的涵義,臉色又有些不好看了,因爲他發現自己當初救了宮官,間接導致了龍氏今日的下場,正如他救了陳孤鴻,導致何氏被奪去了半數家業。
李玄都沉默了稍許時候,開口道:“言必行,行必果,不愧是牝女宗的下任宗主。”
宮官並不介意李玄都話語中的譏諷之意,仍是與他分享自己精心策劃的這出大戲,“天寶三年,我從帝京返回牝女宗,從那時候我就開始有意針對龍氏佈局,然後我發現龍哮雲的夫人尤霜與龍哮雲之間並不和睦,於是我便選擇從這位龍夫人的身上下手,具體過程比我想象的要簡單許多,只用了大概不到一年的時間,也就是天寶四年的時候,她便已經成爲我們牝女宗門下的一名弟子,不過在這個時候,我並沒有急於動手,而是讓她先將有賊心而沒賊膽的孫會也拉下水,接下來的兩年時間中,她便周旋在這兩個男人之間。”
李玄都點頭道:“果然是牝女宗的手段。”
宮官笑道:“不怪我們這些女子心狠,而是你們這些男人太過貪心。龍哮雲未必就不知道尤霜與孫會之事,可他想要在自己踏足歸真境之後,藉助此事將孫氏趕出平安縣城,而孫會也不是真心,他只是想要藉着尤霜來吞沒龍氏的家產,兩人相互算計,最終卻是落得一般下場,又怪得了誰?”
李玄都不置可否,轉而問道:“那你爲何要選擇在這個時候除掉龍氏?”
宮官輕輕捏住摺扇尾端,道:“我們牝女宗行事,講究謀定而動,龍氏之事我早已佈局完成,何時動他全看我的心思,之所以選擇這個時候,還是因爲紫府的緣故。”
“我?”李玄都問道:“有話請直說。”
宮官面露微笑,娓娓說道:“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喜歡。既然紫府問起了,那我便從頭說起。此事的根由還要追溯到帝京一戰前後,那時候的紫府正值巔峰,在江湖上如日中天,被譽爲四小宗師之首,實至名歸的少玄榜上第一人,而那時候的我卻還未曾踏足歸真境,自然不能與紫府相提並論,再加上當時參與帝京一戰的多是正道十二宗之人,所以我並未參與到此戰之中。據我說知,紫府算是全程參與了此事,對於此種詳情,應該知之甚深纔是。”
李玄都沒有言語,算是無聲默認。
宮官繼續說道:“帝京一戰的根本說白了,其實就是皇帝駕崩之後的廟堂權力重新分配,畢竟新君太小,廟堂上總要決出一個真正能夠一錘定音之人,於是就有了這場震動天下的大戰。此戰涉及到三大勢力,分別是:太后、四大臣、宗室。”
“太后不必多說,就是謝雉,武德二年入宮時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美人,短短五年之間,從美人到貴人,從貴人到婕妤,再從婕妤到昭儀。武德七年,她已是位列九嬪;武德八年,晉升爲妃;武德九年,晉升貴妃;武德十年,正是冊封爲皇后。再到武德十一年,穆宗皇帝駕崩,臨死前留下遺詔讓她執掌天子六璽;次年天寶元年,她由皇后變爲太后,待到天寶二年帝京之變後,她已是握有臨朝聽政大權在手,細細數來,不過十一年而已。”
“四大臣以張肅卿爲首,在穆宗年間,他們四人俱爲閣臣,張肅卿爲內閣首輔,執掌吏部、兵部,戶部三部,權勢最盛,地位最尊,再加上張肅卿爲人剛直,敢於直言天子之過,故而當時有人言稱:‘不見肅卿,不知相尊’,可見一斑。在張肅卿聯手其他三位閣臣之後,包括六部在內、通政使司、督查院皆在他們的手中,又用秦襄爲將,掌握武官勢力,可謂是權傾一時。只是在穆宗駕崩之後,他們不管權勢如何之大,終究還是臣子,在君臣大義上,要屈從於已經貴爲太后的謝雉。張肅卿等人又因爲後世聲名之累,哪怕明知太后對他們已有不軌意圖,哪怕他們手中握有秦襄這支大軍外援,卻遲遲不能下定決心先發制人,最終落得後發制於人的結果。”
“再有就是宗室,以穆宗皇帝的同胞之弟晉王爲首。在四大臣主政期間,大力排斥宗室,使得宗室無有半分實權,宗室因此對四大臣怨恨頗深,故而在帝京之變時,以晉王爲首的宗室選擇與太后謝氏結盟,一起對掌握朝政的四大臣發難。”
“帝京之戰後,四大臣悉數身死,宗室與太后共同執掌朝政,於是就有了今日攝政王和太后共同訓政的景象。”
宮官望向李玄都,問道:“我說得可對?紫府以爲然否?”
李玄都點頭道:“大致便是如此。”
宮官用摺扇輕輕拍打着自己的掌心,“其實我一直很好奇,四大臣明明是勝券在握,哪怕他們顧及名聲而後發制於人,也完全可以反敗爲勝,單憑一個根基不穩的太后和一羣無權多年的虛名宗室,如何鬥得過大權在握他們?大不了讓秦襄率軍入京便是,可爲何他們最後會一敗塗地?”
她歪了歪頭,問道:“紫府,你知道嗎?”
李玄都坦然道:“實不相瞞,當年我從離開相府到逃離帝京城,始終都是身不由己,我不知如何去勝,也不知爲何會敗。”
“這就有文章了。”宮官輕笑道:“不過紫府也過謙了,也許你真不知如何取勝,但你未必不知道爲何會敗。這裡頭的文章無非是,除了你們這些明面上的歸真境高手,還有那些天人境高手,乃至於老玄榜上的老神仙們參與了此事,只是不知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竟是使得以清微宗爲首的四宗和大權在握的四大臣大敗虧輸。”
一直表情平靜的李玄都猛地擡起頭來,望向宮官。
宮官似是受不了李玄都如此“炙熱”的視線,啪的一聲打開手中摺扇,遮住了大半臉龐,只露出一雙彎月似的眉眼,輕柔嗓音從扇面後傳來,“太平宗和靜禪宗爲何會選擇在帝京之變的前後封山?難道僅僅是因爲不願參與到此事之中?還是說他們的封山之舉是掩人耳目,其實他們早已在暗中參與了此事?亦或者說,他們其實是下錯了注,而不得不封山?”
宮官望向李玄都,稍稍加重了嗓音,“紫府,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