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尤勇前往“西村監獄”的時候,聞見風卻鑽進了設在山洞防空洞裡的三處資料室。這處防空洞在機要區裡,緊挨機房,大門用鋼筋混凝土澆注,裡面的資料室大門是厚厚的雙層鐵門,除了自動報警鎖以外,門外另有一把大鐵鎖。門上赫然貼着“機要重地,無證勿入”八個黑色黑體字。
今天是星期一,早晨八點缺五分,資料室女主任按時上班,打開厚重的鐵門。門開了,一股刺鼻難聞的氣味直衝腦門。
硝鏹味?是尿騷味!
“呼、呼嚕嚕!”
“誰?是誰在裡面?!”女主任立即驚恐起來,大聲喊道。
“誰?是誰在裡面?!”聲音在防空洞裡迴響。
“我,主任,聞見風。”聞見風驚醒過來,揉着眼睛,口水還掛在嘴邊。
“你怎麼躲在角落裡?我下班的時候叫你,你沒聽見啊?”女主任走過去,一眼看見牆邊的痰盂罐裡有糞便,其臭無比,馬上捏住鼻子,乾咳得想嘔吐。
聞見風見狀,很羞愧,馬上端起痰盂跑出去。
“你馬上給我回來!”女主任被他搞得哭笑不得。
“馬上來,我的東西還在裡面呢!”
原來,上週六下午,也就是將近四十個小時前,爲了查閱潮汐資料,覈實蔣軍原來的建制和武器裝備,查閱蔣軍歷次偷襲大陸的記載,等等,聞見風持證進入資料室。他找到資料室最裡面的角落,搬來一大堆資料,埋下頭來查看,摘抄。臨下班時,資料室女主任習慣性地喊了聲“下班要鎖門啦,還有人沒?”其他幾人相繼出來了,她等了一會,又重複了一遍,見無人應答,再無人出來,就拉下電源總開關,鎖上了門。而關上電源的一剎那,聞見風恰好閉着眼睛在思考,等他張開眼睛,一片漆黑,知道主任鎖門走了,任憑他千呼萬喊,除了室內的迴音,再無任何應答。他想,也好,正好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專心一致地盡情查閱,乾脆寫出一份分析報告出來。可是,接踵而來的問題是吃喝、大小便怎麼辦?捱餓已經習慣,可沒有水是不行的。找到主任的辦公桌下,熱水瓶裡還有半瓶溫水,他大喜過望。大小便怎麼辦?不吃喝哪有那麼多排泄物?有痰盂就行。不料到第二天(關在山洞裡是看不到太陽的,但是時間告訴他應該是第二天了),因爲喝了冷水的緣故吧,拉起肚子來!這該死的肚子,真不爭氣!又是一個夜裡,該查的、該摘錄的、該整理的,都完成了,好幾頁紙的分析報告也已寫好,一樁心事了了,突然感覺肚子異常的難受,水,也沒有了,他拉下電源開關,閉上眼睛,等待星期一早晨的到來。
漸漸地、迷迷糊糊地,他進入了夢鄉,回到了童年。
小見風六、七歲那年的一天,穿着由他妮孃的大褂改做的外衣,腰間栓根布帶,挎着諾大一個竹籃,手握鐮刀,上野外去割豬草。
正是金秋時節,天高雲淡,風輕氣爽,棉花般的雲朵從天幕上俯瞰金黃斑斕的大地。
在這個季節,地裡的青草已經長老、變黃,要想割滿一籃子,真不容易。
遠處,幾個農民在地裡收穫,有掰包穀的,有刨地瓜的。
地瓜地的田埂上還有一片青草,小見風興高采烈地跑過去。
“小神仙,割草哇?”農民直起腰,親切地叫他過去。
遠近三村的人都喜歡他、逗他,總喜歡摸摸他與身材不稱的大腦袋。
“是的,大伯,妮娘要我割三籃子呢。”
“現在哪裡還有草呀,喏,地瓜藤上還有點青葉子,餵豬可是好飼料。撕吧。”農民大嬸說。
“不行,人家的東西不能拿。”
“小神仙,你一時聰明一時糊塗!藤上的青葉子不撕下來,不要半天就變成黃葉,可惜了。再說,這一大片地都是苟老豺的,多着呢,留在地裡爛掉也是爛掉。”大伯說。
“小神仙,苟老豺的心又摳又黑,吃人不吐骨頭,撐不滿的狗肚子。”大嬸一邊說,一邊三下五除二地把地瓜藤上的青葉子摘下來,放進小見風的籃子。“送回去了再來,我給你留着。”
“不,大嬸,我不能拿!”小見風把藍子裡的青葉子倒在地上。
“傻小子,不拿白不拿!苟老財的這些地都是他霸佔來的,他不勞而獲,你跟他講良心不是太傻了?”大嬸又把青葉子裝進藍子。“走吧,馬上再來。”
“給你,餓了吧?”大伯摸摸小見風的大腦袋,揀了兩個小地瓜塞進籃子的青葉中。
小見風被他倆推着,挎着籃子懵懵懂懂往回走。
“站住!你籃子裡的地瓜藤是哪裡來的?是不是偷我地裡的?嗯?”快到村口了,頭戴黑色瓜皮帽、身穿灰白長衫、外罩暗紅色緞子馬褂的苟老豺苟福財擋住了去路,兩隻鼠眼盯住籃子。
小見風被這突如其來的喝問嚇壞了,畢竟心虛,把籃子移到背後,“不是的,不是我偷的,你別冤枉人!”
“不是偷的是哪兒來的?地瓜藤會自己跑到你籃子裡嗎!我明明看見你從我家地裡過來的,小小年紀就做賊!聰明的腦袋是用來誑人的嗎!”苟老財不容小見風解釋,奪過籃子,扔在地上。
“咕嘟!”兩隻小地瓜滾到地上。
“好哇,還偷地瓜,你個餓死鬼投胎的小毛賊!”說罷,苟老財擡起一腳,把地瓜踩碎,“我讓你偷!”
“苟老財,你血口噴人,你無憑無據誣賴好人,你要爛舌頭的!”小見風怒目圓睜。
“你還要犟嘴?”說着,苟老財提起一隻腳,就要踩籃子。
“你敢!”小見風揮舞着手裡的鐮刀。
“小子,算你狠!我找你妮娘算賬去!”苟老財耳聞這小子是個倔脾氣,如果一腳踩下去,說不定他真給你一鐮刀,吃虧的還是自己,不禁收回提起的腳。“賠我一板子豆腐!”
“賠什麼呀苟老爺?”小見風妮娘遠遠看見自己的外孫被苟福財堵在路上,情知不妙,顫巍巍一路小跑趕過來,看見撒得一地的地瓜藤和被踩碎的地瓜,似乎明白髮生了什麼。“苟老爺,小孩子還小,不懂事,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原諒他這次吧?”
“妮娘,他冤枉誣賴人!”
“人贓俱在,還想抵賴!必須賠,二板子豆腐!”
“賠,苟老爺,我包賠!”小見風妮娘一把抓住小見風的衣服拉到身邊,“我怎麼教你的?啊!‘志士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你忘了嗎?”
“做豆腐的,你也是大戶人家出身,怎麼教出賊骨頭來!看在你的面上,我暫且放過他這一回!”苟老豺惡狠狠地丟出一句話,轉身走了。
“妮娘,我沒偷,是,是人家非要塞給我的。”小見風受了妮孃的誤解,更感覺委屈。
“人家?是誰,是誰塞給你的,你老實說!”苟老財又回過頭來,咄咄逼人。
別看小見風人小,可他想大伯、大嬸是好心,不能出賣他們。“不告訴你,苟老豺!”
“怎麼跟老爺說話呢!不管是誰給的、送的,都不能要,不能不勞而獲,人活着要有志氣!”
“苟老豺霸佔窮人的土地,他纔是不勞而獲呢!欺壓窮人,可恥、可恨、可惡!”小見風狠狠地說。
苟老財伸出手來要抽小見風的耳刮子,小見風又揮揮手裡的鐮刀。小見風妮娘連忙把他拖走,一邊再向苟老財賠不是。
“你個小雜種,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早晚收拾你!”苟老財氣咻咻地吼叫。
“赤腳的不怕穿鞋的,小心你的狗窩!”倔強的小見風掙脫妮娘,回過頭來憤怒地吐了一口吐沫。
聞見風趴在桌上,緊握的拳頭在空中揮舞了一下,又落在桌上,臉皮抽搐了一下,翻轉臉磕在手背上,繼續睡。但是,夢轉到了另一個場景。
三年過去了。
一天,個子長了一大截的小見風站在家門口,目睹不計其數的解放軍部隊從自己面前經過,最後一小隊解放軍在當地武工隊的常隊長的指引下,跨進高大威嚴的苟氏門樓。
門樓前兩旁,往常面目猙獰的一對碩大的石獅子彷彿嚇破了膽,悄無聲息地低垂下頭,看着荷槍實彈的解放軍從自己面前威風凜凜地進去。
闊大的院子四周是高牆,陰森冰冷,寒氣襲人。
換在以前,衣衫襤褸的平頭百姓是進不了苟氏門樓的,更不用說進到院子裡。可是也不盡然。在小見風的印象裡,這裡是個莫測高深的魔窟,是魔鬼喋血的屠宰場。裡面不時傳出苟老豺肆無忌憚的淫笑,傳出淒厲絕望的慘叫、撕心裂肺的哀嚎。他看見過年輕貌美的女子被拖進這座魔窟後,再也沒有站着用自己的雙腳走出來。他看見被打得遍體鱗傷、血肉模糊的漢子從裡面拖出來,扔在野外的亂墳崗裡。他恨透了苟氏門前的那對石獅子,曾經趁着夜色昏暗,用割豬草的鐮刀想挖掉它的眼睛,可是,破碎的眼珠依然兇狠地瞪着過往的窮人。今天,跟在解放軍後面,他大搖大擺、大模大樣走了進來,還朝那對石獅子啐了口唾沫。
“統統站到院子裡來!”常隊長朝屋子裡的人命令。
不大的功夫,手持步槍和手槍的武工隊員與解放軍,把包括苟老豺在內的苟家幾十口男女,從屋子裡趕出來,站到了院子中央。
一位女武工隊員在清點人數,往小本子上寫名字。
“苟老豺也有今天!”跟進來看熱鬧的村民深深地出了口氣。
“他怕死,怕解放軍手裡的槍要了他的狗命!”另一位村民說。
“還是解放軍厲害,你看那個狗東西,嘿嘿,褲襠裡滴水了!”
“嚇破膽了,腿在篩篩子呢!”
“解放軍同志,絕不能手軟,乾脆一槍崩了這個狗崽子!”
一句話提醒了小見風,他一個箭步竄到解放軍幹部身邊,從槍套裡拔出手槍。解放軍幹部措不及防,被小見風的舉動嚇了一大跳。剛要伸手拉他,小見已經竄到苟福財面前,朝他舉起槍。可是,槍沒響。
“開槍啊,小神仙!”
“彈死狗雜種!”
小見風奇怪地撥弄起槍來。
“小弟弟,槍不是玩的,”解放軍幹部一把奪回槍。“當心走火!”
“叔叔,你教我開槍,我要親手彈死這個狗雜種!”小見風仰面請求。
“小弟弟,等你長大了,也來當解放軍,叔叔一準教你!”
“我要當兵,當解放軍!”小見風拉住解放軍幹部的衣服,懇求。
“解放軍,打蛇不死蛇討命!苟福財是豺狼,當心他報復!”院子里人羣越來越多,有人大聲提醒。
“對,對付這種人,只有用槍跟他講話!”有人附和。
“鄉親們,不要擔心!明天,我們新生的人民政府將在苟氏戲樓召開公審大會,把他交給你們審判,徹底揭露和審判惡貫滿盈的苟福財!大家有冤的伸冤,有苦的訴苦,有仇的報仇!公審大會後,再把他押赴刑場,執行槍決,然後把他霸佔的田地、房屋全部分給大家!”解放軍幹部朝圍在四周的羣衆宣佈,一手搭在小見風稚嫩的肩頭。
小見風第一次揚眉吐氣地看着苟老豺一家。“哼!”他朝苟老豺啐去一口唾液。忍不住,他又瞧着解放軍別在腰裡的手槍,真想再拔出來看一看。
“好!”
“共產黨好!”
“解放軍好!”
人羣裡紛紛叫好、拍手,熱鬧非凡。
陰森冰冷的院子第一次有了生氣。
“報告常隊長,苟老二苟承駒不在裡面!”清點人頭的女武工隊員發現少了一位至關緊要的人物,立即報告。
“苟老二苟承駒去哪兒了?”常隊長朝苟福財厲聲喝問。
苟家二子苟承駒繼承了他老子身上的一切壞水,甚至比他老子還要兇殘,雖然年僅二十七八,、卻是國民黨縣黨部的幹事長。
“這個狗崽子前天還在村東頭打過我一記耳光的,一定藏起來了!”有人檢舉。
“說,苟承駒躲在哪兒?”女隊員走過去,對着苟福財的腿踹上一腳。
幾位解放軍戰士和武工隊員立即衝進屋去。
“別、別、別搜了,他,他昨天隨國、國軍去、去臺灣了。”苟福財話不成句。
“別相信他的鬼話,肯定藏起來了!解放軍同志,絕對不能放過他!”人羣中村民大聲說。
“報告,屋裡沒有!”去搜尋的戰士回來報告。
“嗨,讓他逃到臺灣去了,狡猾的狗崽子!”有人遺憾地嘆了一口氣。
“放心吧,鄉親們,我們的大部隊馬上就要趕赴前線,臺灣很快就會跟你們這裡一樣解放的。苟老二躲得了初一,賴不過十五!”
“一定要斬草除根,爲冤屈的魂靈報仇!”
“對,斬草除根!爲冤屈的魂靈伸冤報仇!”村民們羣情激奮、慷慨激昂、義憤填膺。
就在第二天,原本是苟氏家屬坐在下面觀看才子佳人的戲樓,現在卻翻了個個,苟福財被人民推上了戲樓,在那上面上演一幕活生生的話劇,羣衆坐在下面欣賞。
這是何等的反差!這是歷史的諷刺!
被五花大綁的苟福財,在解放軍戰士的押解下,推上戲樓正中央,在他背上插着一塊木板,上寫:殺人兇犯惡霸地主苟福財。
人羣中爆發出呼喊聲、哭喊聲,又是羣情激奮。
不用說,在新生的革命政權、人民政府的主持下,人民紛紛上臺控訴、揭發苟福財的罪惡,最後,被押解到亂墳崗執行了槍決。
小見風跟在人羣中拍手稱快。人們離開亂墳崗了,他突然返轉身,拔出別在腰間的鐮刀砸向苟福財的屍體。
“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淺睡中的聞見風握緊拳頭,一拳砸在桌面上,但是,他沒有醒,翻轉臉繼續睡。現在進入了深睡階段,夢也中止了。
夢,誰都做。做夢,是健康的人的大腦調節中心平衡機體各種功能的本能反應。
有不做夢的人嗎?有,一種是死人,絕不會做夢;還有一種神經有病的人,即使做了夢,自己也無感覺,更不會承認。
夢,有多種。
有一種夢,是對過往記憶的回顧、反省、咀嚼;一個例子叫做“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另有一種夢,是對深埋心底往事的挖掘、加工、昇華;一個例子是“夢筆生花”,激發靈感。
還有一種夢,是對自然界、對社會信息儲存的反射、釋放;這樣的例子很多,譬如,你看到軍人身上的佩槍,你會夢見自己也有了一把槍,朝着自己仇恨的對手開了槍;或者反過來,被對手打了一槍,你會從夢中嚇醒,結果身上大汗淋漓。
更有許多離奇、飄渺、荒謬、迷惘、兇險的夢,還有美麗、美妙、美好、振奮、激動的夢。
聞見風現在做的夢,的確是由刻骨銘心、根植心底的心願誘發。他從小嫉惡如仇,痛恨惡霸,發誓要當解放軍,爲人民大衆鋤奸除惡。後來,他終於如願以償。因此,回憶往事,做出這樣的夢,毫不奇怪。
“哎呀,主任,真對不起,資料室的制度被我破壞了。”聞見風倒完痰盂,洗刷好,連忙向資料室女主任道歉。
“算了,我還從沒碰到過像你這樣玩命的情報員呢。今後有什麼資料需要查的,寫個說明,我幫你查。”女主任已經把聞見風摘抄的東西整理好,交到他手上。
“謝謝主任!敬禮!”聞見風沒有別的感謝,端端正正地向女主任敬了個禮。
“走吧,食堂要關門了,快去填肚子。”女主任把他往外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