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見風和邵萍萍趕到高塬寢室時,歐陽平常和鄔友才已經在了。
聞見風走到高塬牀頭,很過意不去,握住高塬伸出的手,“老高,您怎麼了?”
高塬說:“人吃五穀雜糧,哪有不生病的?別大驚小怪。”
鄔友才站起來把聞見風拉到門口去,高塬搶先說:“不用瞞我,就在這兒說。”
聞見風心裡已經猜到高塬的病情不一般,朝鄔友才擠擠眼,“說嘛,老高身體這麼棒,不會有啥的。”
高塬不以爲然,很坦然地說:“就是肝臟有點情況,偶爾有點疼。”
鄔有才對聞見風小聲說:“是肝臟上的毛病,但不是肝炎,不傳染。”
聞見風重又走到高塬跟前,握住高塬的手,他明顯感覺手上沒有有力。“老高,偶爾痛也要重視啊,您畢竟年齡大了,抵抗力不如我們年輕人。不能再加班加點了,有什麼工作吩咐我們做,您在旁邊指導就行。”
歐陽平常、邵萍萍連聲說:“對,我們來幹,您指導。”
鄔友才說:“醫生明確要求他臥牀休息,過一段時間再去檢查一次。”
儘管高塬不是邵萍萍的師傅,也不在一個組,但邵萍萍對高塬一直懷有崇敬的心理,所以,很關切地問鄔有才:“友才,方政委和姜科長知道了嗎?”
鄔友纔回答說:“知道,去醫院的車還是方政委親自派的。醫院回來後,我把醫生的診斷向科裡報告了,姜科長讓他休息,叫他們組長不排他的班。”
聞見風瞭解自己的師傅,知道他最放不下心的是工作,就勸道:“老高,你就安心休息幾天,養好身體,來日方長。”
高塬說話明顯乏力:“已經躺了三整天了,心裡空蕩蕩的,不如在工作臺前踏實。”
“老高,在工作房裡看不見你,還真不習慣。”邵萍萍此話在別人聽來不合時宜,卻是她的真心話。
高塬朝邵萍萍由衷地笑笑:“說不定明天能起得來,要養病也到工作房去養,憋在宿舍裡真不是滋味。”
歐陽平常想起他的母親來,問一句:“師傅,那您家裡怎麼辦?您這個樣子能回去嗎?”
高塬毫不遲疑地說:“能走我也不能回去,工作上走不開。”
邵萍萍說:“說是您母親病重了,怎麼說也得回去幫她治呀?”
高塬說:“有孩子他媽,我回去又幫不上忙。”
“老高,來,我扶您躺躺好。”聞見風把手伸進高塬的後背,把高塬托起,往後拖,再把枕頭向牀背上墊高一點,同時迅速從口袋裡摸出一把鈔票,塞在枕頭底下。“這樣是不是要舒服一些?”
高塬露出孩童般燦爛的笑容:“是好過一些,謝謝你,小聞。”
聞見風坐在牀沿上,說:“老高,老媽媽病重,總得想個辦法。”
鄔友才說:“還真是沒法子想!過幾天老高還要去檢查,確診一下,他這個樣子又回不了,可他老母親又需要有人去照顧,愁死了。”
歐陽平常想了想,說:“要不,我們派個人去替師傅照顧?”
高塬急了:“歐陽,使不得!工作上這麼緊張,誰也不能擅離職守!”
聞見風說:“我倒有個辦法,不知——”
大家異口同聲:“什麼辦法?快說!”
聞見風話到喉嚨口又咽了回去,搖搖頭,自言自語:“不行,不妥。”
“見風,你賣什麼關子?快說!”邵萍萍在他背上推了一把。
聞見風說:“我是想說,讓老高愛人把老媽媽送到部隊醫院來治療,可是,——”
歐陽平常:“不行不行,師傅家在河北,路途這麼遙遠,老媽媽在路上折騰不起!”
聞見風說:“所以,不行,要另想辦法。”
高塬說:“你們幾個別費心了,我母親不會同意你們這樣做的。”
邵萍萍說:“那怎麼辦?愁死了!”
“老高,樑處長來看你了!”門外傳來姜鳳旗的聲音。姜鳳旗話音剛落,樑友、方根山進來了。二人手裡拎着瓶裝水果罐頭和紙盒餅乾。
聞見風他們馬上站起來,退到一邊。
聞見風上前接過領導手裡的東西,放在靠窗的桌上。
“你們都在啊?”樑友走近高塬牀頭,“老高,我來晚了一步。”
高塬在枕上欠起身,“樑處長,你這麼忙,來看我幹啥!”
方根山說:“老高,好消息啊,你愛人回了份電報,說你母親病情明顯好轉,並無大礙。”
姜鳳旗走過去,遞上電報:“喏,這是電報,你放下心來,安心治好你自己的病。”
高塬接過電報,看了一眼,臉上露出這幾天少有的寬慰神情,朝姜鳳旗微微一笑。
樑友在牀沿上坐下:“老高,我還真想去看看她老人家,這一晃有十多年了吧?”
高塬一時沒轉過彎來,“你是說——”
樑友說:“噯呀我的師傅,你忘了?”
高塬一時轉不過彎,感到奇怪:“忘了啥了?”
樑友說:“五O年的秋天,你寫信回老家尋找你母親和妹妹的下落,結果,接到了你妹妹的回信,知道你母親仍然健在,已經回到老屋。”
高塬聽明白樑友想說的事了:“噢,你是說的這事兒。”
“是啊。”樑友轉過身,面向大家,“老方,那年秋天,老高帶着我們幾個破獲了國民黨潛伏在南京的一個特務組織,繳獲了兩部電臺,其中牽涉一名特務躲在北京,老高帶着我們又追到北京。沒幾天,抓住了,移交給了北京公安局。任務完成得很順利,很漂亮,我們就攛掇老高返回部隊時順路回老家與失散了十二年的老母和妹妹團聚。可是,他遲遲疑疑,不同意。”
方根山不明情況,憑常規判斷說:“生離死別,好不容易找到了,應該歸心似箭纔對。”
樑友接着說:“是啊。可他說,不急,等回部隊交過差,再請假回去也不遲。我說,順路回去,還給組織上省一筆差旅費。他還是猶猶豫豫,我就說:‘師傅,你是怕我們去把你娘吃窮了不成?’老高,記不記得我說過?”
高塬傻傻地笑了。
邵萍萍跺跺腳,催着:“樑處長,你快說!”
樑友笑了:“就這樣,被我們幾個硬是趕着去了他老家。我們幾個原以爲他們母子久別重逢會抱頭大哭,述說別後的遭遇,問長問短,可是沒有,她母親只是嬉笑着捶了高塬一拳,說:‘是老高家的’!就這麼一句!”
歐陽平常聽出了神:“完了?”
方根山遞給樑友一支菸,樑友點上,“沒呢。她母親宰了只老母雞,燉上了,問我:‘怎麼一塊來的?’我說是跟隨您兒子來北京執行任務,路過,順便陪他一起來看看您老人家。我的話還沒說完,她母親就板起個臉,責罵老高是開小差、假公濟私,也不等老高解釋,說:‘飯你別吃了,帶上乾糧,執行任務去!’我們怎麼說她老人家就是不相信。不得已,我扯起嗓子大聲說:‘大娘,您兒子剛進家門就往外攆,太不近人情了!’可是,沒想到,她母親瞪起眼睛,板着臉,雙手叉腰,也是大聲說:‘小樑子,黨的利益高於一切!懂嗎!’”
邵萍萍盯住高塬,問:“高老師,你母親是共產黨員?”
姜鳳旗說:“你聽她的講話就應該知道。”
高塬說:“我妹妹在回信上告訴我,三八年我們逃難失散後,母親帶着我妹妹,到了臨縣,參加了抗日的地方隊伍,入了黨,日本鬼子投降後才返回老家。”
方根山很有感慨:“老人家覺悟高,什麼事都用黨的利益來衡量。”
樑友繼續說:“哈哈,沒辦法,我們陪着老高大氣不敢出,站起身,背起揹包就走。可又是,沒走出去幾步,老人家又把我們叫住:‘雞都燉上了,吃完再走!不是看在小樑子的面子上,連口水都不給你喝!’老高,事後我想起這一段,我真有羞愧難當的感覺,但又想再見她老人家一面,寧願再挨她訓一頓!”
方根山恍然大悟似的:“老高,難怪你接到母親病危的電報不肯回去,是不是怕老人家訓你?”
邵萍萍學着剛纔樑友模仿她母親的強調:“‘帶上乾糧,執行任務去!’嘻嘻!對吧?”
歐陽平常接過去,補上一句:“‘黨的利益高於一切!’回部隊去!對吧?”
大家不禁會心地笑了。
聞見風說:“老高,聽樑處長這麼一介紹,你們母子如出一轍,也加深了我對您的認識,理解了你所做的一切。”
樑友說:“同志們,老人家高風亮節,把黨的利益置於至高無上的地位,值得我們敬重,值得我們學習啊!”
姜鳳旗說:“高塬同志繼承了她母親的革命精神,同樣值得我們學習。”
方根山說:“老高,有機會把老人家接到部隊來,給大家講講革命傳統。”
樑友說:“還是你們方政委想得周到,不愧爲政治委員,三句話不離本行。”
高塬說:“她哪有那個水平,各位領導太擡舉她了。”
樑友嚴肅起來:“我倒以爲老方的話很在理,一則你們母子又可見面;二來免得我們趕過去拜訪,了卻我的一樁心願;三者順便讓咱們醫院幫她作個全面檢查,這四嘛,就是給部隊上一課。”
高塬說:“樑處長,我沒那個本事,除非給你‘小樑子’這個面子!”
大家不禁大笑起來。
樑友說:“好吧,今後有機會我去請。不過,老高,近階段你必須給我壓牀板,謹遵醫囑,安心治療,暫停工作,這是我專門給你下的命令。”
高塬說:“樑處長,你不能把命令到處下啊!”
姜鳳旗嘟囔一句:“我的話沒分量,只能勞處長的大駕。”
方根山說:“老高,安心治病,身體恢復了再工作不遲。好,我們走了,你注意休息。”
大家一齊向高塬告別。
姜鳳旗急忙回身:“哎,鄔友才,這幾天你不要急着去編譯組報到,你就負責照料你師傅。”
鄔友纔回答說:“是,我明白。”
就在樑友他們探望高塬的時間,高塬母親正在送往縣醫院搶救的路上。
其實,高母患病有些時日了。空前的自然災害席捲全國,高塬家鄉地處黃河邊上,災情更其嚴重。高母省下糧食,留給孫兒孫女,還往外拿出糧食救濟四鄰,自己靠挖來的野菜果腹。她是農村大隊的婦女主任,不但帶頭下地幹男人的活,逢人還要宣傳:困難是暫時的,大家勒勒褲腰帶,熬幾天,只要苦幹,地裡一準長出糧食,明年的日子就好過了。到後來,地裡的野菜也挖光了,她就偷偷地用穀皮秸稈熬湯喝。她本來肝臟就不好,只是自己不承認,又不重視去治。前一階段兒媳見她肚子越挺越大,用手敲敲,像敲在鼓面上“咚咚”作響,情知不好,叫來小姑子一起把她送到公社衛生院。最初衛生院的“赤腳醫生”診斷是近階段接診常見的“浮腫病”。但是,症狀又不完全像,懷疑會不會是“肝腹水”。高塬媳婦一聽就明白,“肝腹水”那是肝癌晚期的症狀。於是,揹着婆婆,去旁邊的郵電支局給高塬發了加急電報,希望他立即趕回來與其母親見最後一面。哪成想就這功夫,醫生到處找她,等她回到醫院,高母問她去了哪,因爲逼得緊,她不得已把實情告訴了婆婆。高母不但沒有誇獎兒媳,反而數落她不該影響高塬的情緒,不該去分他的心。她對兒媳和女兒說:“我這把年紀死了,值得!有了當革命幹部的兒子,而且還是做保密工作的解放軍中校,你們也都入了黨,是黨的人,有孫兒孫女,有了接班人,我可以閉眼了。毛主席說過,是人,總有一死。有的比泰山要重,有的比雞毛都要輕。你們把塬娃子叫回來,他又不是醫生,不僅救不了我的命,反而破壞部隊的工作,我們就對不起革命,我死了就是雞毛,就跟雞毛一樣輕。趕快去再發個電報,讓他別爲了我,影響部隊的工作,讓他別回來!快去!”高塬媳婦知道婆婆的脾氣和黨性原則,只得強忍眼淚,去郵電支局重發了一份類似“闢謠”的電報。這就是姜鳳旗交給高塬的那份電報。
這就是一個農村普通共產黨員最最樸實的胸襟!臨與世長逝之時,臨與愛子告別之時,想到的仍是“革命”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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