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勇,你開開門!”黃楚良使勁敲敲尤勇宿舍的門。“你給我起來!”
尤勇已經有好幾天不上班躺牀板了。作爲師傅的黃楚良硬着頭皮來找他。
“沒上鎖。”尤勇有氣無力地回了一句。
黃楚良用勁一推,直奔尤勇牀頭,“尤勇,你知道不知道現在是上班時間?還賴在牀上挺屍?”
尤勇臉朝天,無動於衷。
黃楚良內心火冒三丈,“你個死豬不怕燙的傢伙!你自己不怕影響,你把我也給害了!”
尤勇滿不在乎:“我害你什麼了?”
“哎尤勇,你想調走,你就趕快走!”黃楚良在對面的牀沿上坐下。“走不了,就老老實實給我見習!全科的學員都獨立安排工作了,唯獨我的徒弟你,算個啥?知道的說是你不努力,不知道的認爲是我沒能耐。他孃的,連小姑娘柳青都立了個三等功,我堂堂一個技術能手,什麼也不是,你這頭死豬!我算是敗在你手裡了!”
尤勇彷彿沒聽見,嬉皮笑臉地說:“黃組長,別激動。有錢麼?再借幾塊。”
“借什麼借?上次借的還沒還呢!”
“怕我不還你?”
“你拿什麼還?告訴你,局裡的通知來了,凡是獨立上機工作的,可以按准尉的標準,發給津補貼。你後悔吧你!”
“我不稀罕。”
“好啊,你清高!你不食人間煙火!把錢還我!”
“賴不了你的。有煙嗎?”
黃楚良氣恨恨地從兜裡掏出半癟的“飛馬牌”,扔給尤勇,“起來,跟我上班去!”
“喲嚯!你們師徒二人倒悠閒哪!”丁連冷不丁走進來,調侃一句。
“滾一邊去,小白臉!”尤勇回敬。
丁連從尤勇手裡奪過煙盒,“狗仔子抽什麼煙?浪費!”
尤勇一骨碌坐起來:“你狗日的才癩狗一隻,拿來!”
黃楚良氣不打一處:“你看你們,一口一句髒話!”
丁連不生氣,反倒笑嘻嘻地說:“俗話說‘將門無犬子’,你老子是上將,怎麼養了你這麼個犬子?‘犬子’不就是狗仔子是什麼?”
黃楚良笑得前仰後合。
尤勇瞪起眼珠子:“你小子別以爲給你個板凳就能上天!給了個書面嘉獎就得意忘形了是吧?”
“你有種也弄個嘉獎來欣賞欣賞?”丁連從口袋裡掏出幾張面額是十元的鈔票,在尤勇面前晃了晃,“你有嗎?”
尤勇雙手抱頭,“咚”地躺下了。“不稀罕!”
丁連依舊似笑非笑:“錢不多,但這是對我價值的承認,是社會給予的回報。你呢?像廢品一樣躺在角落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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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楚良說:“丁連,你這話過啦,怎麼能把他稱爲廢品呢!”
“哦,不是廢品,是拉西(上海音‘垃圾’),嗦啦嘻(樂譜‘567’,上海音‘掃垃圾’)!”丁連說話有點油,唱了起來。
尤勇並沒有被激怒:“小白臉,別把黃銅當真金!你氣我沒用!”
黃楚良說:“尤勇,振作一點吧,丁連的話意思還是積極的。”
丁連又補上一句:“黃組長,你別枉費心機了,他是掉在糞坑裡的硬幣,不撈可惜,撈它弄個一身臭!”
尤勇“騰”地坐起來,指着丁連:“丁連,你別沒個完,小心揍你!”
黃楚良說:“尤勇,打人是犯法的,別激動啊!丁連,你說話注意點。”
丁連嘻嘻地笑着:“他就是這個人,嚇唬嚇唬的。但是,尤勇,說句真心話,你這樣子實在說不過去。作爲戰友,作爲室友,我也替你臉紅。鬧情緒壓牀板,你怎麼躺得住的?幹嗎非要去一棵樹上上吊啊?非去國外不可?如果我是局長,我也不批准你去!”
黃楚良說:“尤勇,你聽聽,不是我一個人的看法吧?你小小年紀,怎麼就那麼頑固啊!”
丁連譏諷說:“保不準想去外國找個洋妞作老婆?”
“哼,幫你狗日的捎一個?”尤勇真的如丁連所說,沒動真格。
“拉倒吧!別染上‘楊梅瘡’回來禍害中華民族!”
黃楚良瞪着他倆:“說正經的!尤勇,你一根筋想去國外工作,究竟爲什麼?啊?連秦局長的話都不聽,你還有組織在眼裡嗎?”
“誰說我眼裡沒有組織了?反對領導的胡亂安排,就是無組織了?”
黃楚良說:“不服從領導的分配,就是目無領導,就是無組織無紀律。”
尤勇辯解說:“他秦老爺子亂點鴛鴦,違背本人志願,是對革命負責?我想不通!”
黃楚良說:“個人服從組織,下級服從上級,這是紀律。個人理想服從革命需要,這是基本覺悟。你非要與組織對抗,這叫什麼?”
尤勇根本聽不進,反而翻黃楚良的老賬:“你別在我面前唱高調!拿着手電筒照人不照己,對別人馬克思主義,對自己自由主義。”
丁連倒嚴肅認真了,說:“尤勇,黃組長是你師傅,起碼的禮貌都沒有!“
對這樣的指責和批評,黃楚良已經習慣了,自己也做過多次自我批評,於是說:“人無完人,我是有缺點,不怕你批評,也歡迎你批評。但是,你不安心見習,不僅僅是不安心,而是鬧情緒耍態度,就完全說不過去了。”
丁連說:“那就一條路,秦老爺子給你指出來了,打道回府!”
“趕我回去?沒那麼容易!”尤勇氣呼呼地說。
黃楚良問:“那你說說看,爲什麼你一根筋非要去國外?”
“你想知道?”尤勇翻了翻白眼。
黃楚良回答:“是啊,你說。”
尤勇又躺下,“不跟你說了,說了也沒用。”
黃楚良說:“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
“是,尤勇,說來聽聽。”丁連插上一句。但是,丁連發現尤勇眼梢邊滾下一顆亮晶晶的淚珠,這是他與尤勇同窗到現在從未見到的,“尤勇,你怎麼了?”
尤勇用手捂住了臉,不禁嚎啕大哭起來。
黃楚良慌了,連忙勸說:“別激動尤勇,有話慢慢說。”
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時。丁連從尤勇突然急轉的情緒中覺察出平時看上去無憂無慮、漫不經心的尤勇肯定有重大心事,遞過去一塊手絹,塞到尤勇手裡。“尤勇,是我不該,說話沒輕沒重,看在同窗的份上,原諒了吧。”
尤勇嗚咽着說:“其實,我不是高幹子女,我是孤兒,是被現在的父母收養的。”
“啊?”黃楚良很震驚。
丁連卻很鎮靜,說:“被收養也是高幹的子女呀!”
黃楚良問:“那你的生身父母呢?”
尤勇抹着淚:“都犧牲在國外了!”
“哦。”黃楚良似乎明白了。
丁連問:“爲什麼?”
尤勇講起深藏在內心的秘密:“我養母說,我媽媽是做秘密工作的地下黨員,在生下我幾個月,還沒有斷奶的時候,她就把我寄養給養母在上海的母親家,去南京工作了。一九四九年的二月,養母準備北上去北平,回上海接自己的女兒,也就是現在我的姐,比我大一歲,恰好在火車站碰見準備回南京的媽媽。養母跟媽媽是一起從學校出來革命的,當時在解放軍的一所野戰醫院護理部當主任。我媽媽請求養母把我一起帶走,說要出遠差。養母問她去哪裡,媽媽說要出國。養母又問她爲什麼不把我交給我爸,媽媽說我爸也有任務。媽媽懇求養母把我帶在身邊,說也許很快就來接我,也許需要好幾年。養母知道她是做秘密工作的,不便多問,讓媽媽放心,一定把我帶好。媽媽臨走的時候給我留下一封信,讓養母保管。我清楚地記得媽媽臨別時抱住我,淚流滿面,在我額頭上親個不停。我跟着養母到北平不久,又隨軍去了成都。但是,全國解放了,我媽媽沒來接我。養母到處打聽,甚至通過組織尋找媽媽的去向,沒有任何人給她答覆。到我初中畢業了,還是沒有媽媽的任何音訊,沒有任何人來找我,養母死了心,才把這一切告訴我,說我爸媽肯定都犧牲在國外了。”
“去了臺灣?”丁連憑自己的猜測,順口問。
黃楚良糾正說:“臺灣不叫國外,像她媽媽這樣高級的情報人員是不會說錯的。”
丁連疑惑,又問:“那會去哪兒?”
黃楚良解釋說:“解放前我們確實有一些地下工作者去國外執行任務,危險性特別大。”
尤勇說:“我也疑問,爲什麼我爸媽有名有姓,養母就是打聽不到?如果真的犧牲,總該有個下落。”
黃楚良自作聰明:“尤勇,解放前我黨秘密工作者通常用的是化名,而且多數是單線聯繫,別說是敵人不知道,就是在黨內也是絕密,甚至在一起工作的同志都互相保密,組織上絕不會向外透露。所以,憑化名去找人肯定找不到。”
丁連問:“你爸,就是你的親生父親叫什麼,是幹什麼的?”
尤勇說:“養母和養父都不知道,肯定也是做秘密工作的地下黨員。”
丁連有調侃起來:“這正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們一家子都是搞情報的間諜了。”
黃楚良說:“尤勇,如此說來,你不但是革命的後代,是紅色間諜的後代,而且現在你已經繼承了父母未竟的事業,繼承了父母的遺志,應該發憤圖強纔對,振作起來!”
丁連問:“你媽媽給你的信還保留嗎?”
尤勇說:“那是媽媽留給我的唯一遺產,我能隨便弄丟嗎?養母把它交給了我,我一直藏在身邊。”
黃楚良問:“能給我們看看?”
“可以。”
尤勇拉開牀底下的旅行包,從包裡取出扁扁的金屬餅乾盒,打開餅乾盒,從裡面拿出一本精美的日記本。他媽媽的信就夾在日記本里。尤勇小心翼翼地取出來。“信很短。”
黃楚良接過信展開,丁連湊過去,只見信上用娟秀的毛筆字寫着:
“小勇吾兒如見:
父母非狠心不明親情,棄你於他郷陌路,實爲信仰奔波在外。吾兒當須永記,爲你取名勇,乃父母之寄託與期望。也許此生不得再見,也許從此天各一方,你當勇敢面對,走完我輩未盡之路,繼承我輩未竟之業。小勇吾兒,你已見曙光,祝你在陽光下茁壯成長。
母 辛月,於燈下。”
黃楚良讀完信,交還給尤勇:“尤勇,我剛纔說的沒錯吧?你看,你媽在信上要求你繼承他們的遺志呢。”
“丁連說:“是啊,尤勇,你母親的心願是明明白白,就是要你做她那樣的革命者。”
尤勇說:“是,我明白。從我看到這封信起,我就發誓一定繼承父母的遺志,到父母躺下的地方去,當國際間諜,殺盡那些對手,替父母重新站起來,我發過誓!”
丁連說:“難怪你在軍校裡成績特別好,原來是一心想着出國去當國際間諜,爲父母報仇啊?沒想到還有這層原因。”
尤勇的念頭仍然陷在“國際間諜”“去國外繼承父母的遺志”的狹隘思維中拔不出來:“可是,爲什麼非要扼殺我的志願,硬要把我栓在這裡啊?這個特務頭子秦梓人!”
黃楚良問:“秦局長了解你的身世嗎?馮曉琳知道嗎?”
尤勇說:“我不說,誰知道?也沒必要說出去。我再不能讓現在的父母操心了。”
丁連說:“既然你怕給現在的父母添堵,你就循規蹈矩安心在三處工作。三處也是搞情報的,我們也叫間諜,只不過不出國就是了。咱倆的交情不錯,我也樂意跟你在一起。”
黃楚良說:“對。尤勇,我給你說過,我一定毫無保留地把我的技術傳授給你,你一定也能成爲技術能手的。今後想出國工作,有的是機會。我們三處有許多人被選調去國外了。像我們姜鳳旗科長的對象,前年不就出去了?往遠了看,尤勇,現在先安下心來,先解決獨立的問題。”
丁連說:“老魷魚,你要是端正了態度,把心思用在了工作上,肯定超過我。那就不是書面嘉獎了,說不定是三等功、甚至特等功的!”
黃楚良說:“那組織上就會看中你了,還愁出不去?不想去都難!只要你表現好,有能力,我一準舉薦你。”
丁連說:“但是,老魷魚,別出去了不想回來,被洋妞迷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