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與賀仕聰談完話回到會場,會議已結束了。她在和賀仕聰談話時感覺自己這次立的三等功不硬朗,有點虛,因爲姜鳳旗科長在宣佈立功的理由中有“帶徒傳藝”一條。而她覺得在帶三名學員時做得並不完美,沒有帶出像聞見風這樣出色的接班人,還冒出一個讓她感到羞愧的賀仕聰來。她隱約覺得賀仕聰身上有一種不是一兩句話就能概括的毛病。以她的水平和身份,她還說服不了賀仕聰。作爲他的師傅和組長,她又不能不加關心,感到有責任教育他幫助挽救他。她想,首先應該向科裡領導反映和彙報。於是,她去辦公樓找方根山政委。
柳青剛到方根山辦公室門口,就聽見高塬不緊不慢的聲音:“感謝組織上再次給我的榮譽。但是,我高塬這次不配。領導交給我四名學員,還有一人考覈不及格,至今沒有獨立工作。”
姜鳳旗說:“老高,責任不完全在你。這個鄔友才恐怕的確不適合搞偵聽工作,你向我反映過,你已經盡力了。”
方根山問:“老高,這個小鄔同志在見習中表現究竟怎樣?”
高塬說:“實事求是地說,他主觀上很努力,客觀上也很刻苦,但距離偵聽情報員獨立工作,差距太大,我還沒有找到從根本上提高的辦法。”
姜鳳旗說:“方政委,實在不行的話,只能讓他改行了。”
高塬說:“不,姜科長,我也勸過,但是,小鄔很擰,不死心,還想努力。如果立即宣佈讓他改行,可能對他的打擊太大,我們不能輕易毀了一個年輕人的前途。”
方根山說:“那麼老高,你覺得他還有可能提高?全科的見習員,除了尤勇,就剩下鄔友才一人還在見習,這對他不也是一種打擊嗎?”
姜鳳旗說:“改行也沒什麼不好,量材錄用嘛。”
方根山又問:“老高,你覺得他有什麼其他方面的特長沒有?”
高塬回答說:“有是有,他的數學基礎比較紮實,對數字很敏感,邏輯性也不錯。”
姜鳳旗說:“去編譯組吧,池家聲一直盯着我向我要人。”
方根山說:“也許他是那快料。”
高塬說:“領導調動我沒辦法。還是把我的三等功拿下來吧,我不配。”
柳青聽到此,喊了聲“報告!”就進去了。“方政委、姜科長,我的三等功也不配,於心有愧。”
姜鳳旗看了看柳青,又看了看高塬:“你們倆今天是怎麼回事啊?一前一後,一唱一和的?”
方根山疑惑地看着柳青:“柳青,出了什麼事?”
柳青說:“賀仕聰我沒帶好,有責任。”
方根山問:“你跟他談過了?他是怎麼回事啊?”
柳青把與賀仕聰談話的內容向他們一一作了反映,完了說:“我帶學員,只注意了傳授業務技術,沒有重視思想幫助,結果出了賀仕聰這樣爭名逐利、心胸狹窄的人。”
方根山說:“你提出了一個很嚴肅、很現實的重大課題,就是培養什麼樣的接班人。這不僅是你們做師傅當哨長組長的責任,更是科裡、組織上的責任。對賀仕聰和尤勇這樣的同志,的確要重視,要加強思想政治工作。”
高塬說:“柳青,你第一次帶見習員,已經做得很不錯了,前階段又有重大貢獻,組織上給你記功是正確的,不要受我影響。”
方根山說:“柳青,你對自己高標準嚴要求,值得表揚,給你記功是就工作中的表現和貢獻給予的一種肯定,一種承認,也是爲了激勵大家。這你就用不着謙虛了。”
姜鳳旗補充說:“組織上是經過調查和民意測驗決定的,不會盲目地、憑印象隨便給某個人立功或者處分的。柳青,不用過分自責。”
高塬說:“不過,兩位領導,我個人有條建議,今後立功授獎,都往新同志、年輕人一邊作點傾斜,有利於調動積極性。像我這樣的,做點工作,哪怕搞再多一點情報,也是職責所在,應該的,今後就不要再考慮了。”
姜鳳旗說:“老高,這我就不能贊同,立功是有嚴格標準的,不能用來照顧情緒,不能喪失原則。”
高塬解釋:“我的意思是在做年輕人思想工作時不妨採取的一項方法,沒有別的。”
方根山說:“姜科長,剛纔高塬和柳青同志倒是提醒了我們,同時也提出了一項嚴肅的課題,就是要加強思想政治工作和如何開展思想政治工作。我們在繁忙瑣碎的業務工作中,在緊張激烈的戰備中,既要注重業務技能的訓練,抓技術,抓情報,更要加強思想政治工作,抓思想覺悟,要注重調動一切積極因素,否則,就會出現前幾年黃楚良那樣的情況,就會出尤勇、賀仕聰這樣的情況,從反面消弱我們的戰鬥力。“
姜鳳旗說:“我同意,方政委,我全力支持你抓這項工作。“
方根山嚴肅地對高塬說:“老高,要交給你一項任務了。“
“說吧,我不推。”
“把你的體會好好總結一下,在科裡給大家講講。”
“不行,這不行!”高塬聽罷急了,連連搖手。
“哦,剛纔還說不推,我們老高也有不肯接受任務的時候?”姜鳳旗說
“別的什麼任務都行,這個,不行!”
方根山加重語氣:“這是政治任務,培養教育年輕一代,不行?”
柳青在一旁幫腔:“老高,你不行還有誰行?別說在科裡,就是在全局,你都是我們的榜樣!”
姜鳳旗勸道:“老高,這也是一種貢獻。培養教育有崇高理想、堅定立場、無私奉獻、業務精湛的又紅又專的情報員隊伍,是你,也是我們的一項重大的政治任務。”
方根山說:“姜科長說得對。老高,你就別推了,認真準備一下。”
姜鳳旗接上方根山的話:“還有柳青,你作爲比較年輕的代表,在新同志中更有說服力,也參加交流。”
方根山點點頭:“可以。”
柳青漲紅了臉:“科長、政委,你們怎麼把我拉扯進來啦?我真的不行,別出我的洋相了!”
姜鳳旗反問:“怕給自己增加壓力是吧?”
柳青回答:“那倒不是。”
方根山說:“壓力就是動力,有點壓力對你沒壞處。就這樣定了,也認真準備一下。”
正在這時,鄔友才手裡捏着一份電報,急衝衝跑進方根山辦公室,連“報告”也沒喊,“老高,你愛人發來加急電報,說你母親病危,讓你速回!”
高塬沒有思想準備,楞了一下,喉嚨裡“咕咚”一聲,突然用拳頭抵住右下腹,嘴裡不由自主地“喔喲”了一聲,整個人蜷縮起來。鄔友才立即跑過去托住他的身體,不讓他倒下去。方根山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怔住了,但立即反應過來,連忙上前扶住高塬,“老高,你要挺住!”
姜鳳旗急壞了,安慰說:“老高,你母親會沒事的!”
“姜科長,他有肝病!”鄔友才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啊!”姜鳳旗、方根山和柳青幾乎是同時叫了起來。
鄔友才很後悔,說:“都怪我,說得太急了!”
姜鳳旗彎下腰,低頭去看高塬的臉色,只見臉色煞白,額上黃豆大的汗珠滲出來。
鄔友才擡起頭:“這裡有紅糖沒有?”
方根山感到奇怪,問:“要紅糖幹什麼?”
鄔友纔回答說:“老高發病的時候就喝紅糖水。”
姜鳳旗說:“我抽屜裡好像有點,我去拿。”
柳青在方根山辦公室茶几上拿來玻璃杯,倒上開水,使勁吹熱氣,自己嚐了一口,遞到高塬嘴邊,鄔友才扶着,“老高,你喝口水。”
姜鳳旗拿來用紙包着的紅糖,鄔友才接過,用手抓了一把,塞到高塬嘴裡,“老高,是紅糖。”
高塬張開嘴,慢慢地咀嚼,抵着下腹的手也慢慢鬆開,但身體還是直不起來。他強打精神,努力挺起腰,臉上硬是擠出一點笑容,但是,眼裡沒有神,“我這是怎麼了?”
鄔友才又抓起一把紅糖,塞在高塬嘴裡,“老高,再喝點水。”
方根山很感內疚自責:“老高,你有病我們怎麼不知道啊!”
高塬聲音微弱:“老毛病了,不用緊張。”
姜鳳旗問:“是不是受了刺激了?”
方根山說:“馬上送局機關醫院!”
“不用麻煩,方政委。”高塬輕輕地搖搖手,“小鄔,把電報給我吧。”
鄔友纔拿出已經揉作一團的電報,交給高塬。
高塬把電報抹平,看了一眼,放進自己的衣袋,用手撐着凳面,把身體靠在椅背上,“沒事了,這紅糖比我買的要好。”
姜鳳旗說:“高塬,我準你假,你趕快回去一趟,把你母親的病治好。”
高塬卻說:“我回去也幫不上忙,我又不是醫生。”
方根山來回踱步:“這,這咋辦呢這?”
柳青說:“他這個樣子怎麼回去呀?”
鄔友才說:“老高,你是不放心工作吧?嗨,我,我又不能獨立,替不上你!”
高塬說:“小鄔,你不要自責,師傅不回去,”
方根山說:“老高,我知道你放不下工作,可是,你母親病危,不能撒手不管吶!”
姜鳳旗說:“對,老高,你放心地回去,你的班我替你值!”
柳青說:“老高,回去一趟吧,否則要後悔一輩子的!”
高塬說:“你們不用勸,我不回去,真的。也許過兩天我母親的病就好了。現在是戰備期間,我一走,既影響工作,又會影響大家的情緒。我回去也救不了母親,她老人家不會責備我的,我相信。”
姜鳳旗說:“嗨,這,你個倔老高!那,那你先發個電報回去問問?”
“拗不過你!你這身體讓你現在走我也不放心,這樣吧,先寄點錢回去,看病需要錢的。喏,我積蓄不多,這三十五塊錢你拿着,先寄回去。”方根山說着,從辦公桌抽屜裡拿出一沓紙幣。
高塬掙扎着搖搖手,說話還很吃力:“不不,老方,不能拿你的錢,你家裡也不寬裕,你留着。”
姜鳳旗說:“我倒有點,等會兒去儲蓄所把它取出來。”
高塬急了:“不用,真的不用,你們都不寬裕,你們自己留着,用的地方多着呢。”
柳青從口袋裡掏出錢夾,把裡面的大額全部倒了出來,“老高,拿着,給老母親隨便買點什麼。”
高塬直搖手,畢竟肝臟疼痛沒有那麼容易消解,他又蜷曲着身體,咳嗽起來。
方根山拉起桌上的電話,“魏參謀,你向樑處長報告一聲,我科高塬肝病復發,借處裡的小車用一用,送去機關醫院。”
高塬說:“老方,你怎麼也沉不住氣了呀,別鬧得滿城風雨好不好?我不去。”
方根山握着聽筒,沒有理睬高塬,“對,馬上!在我辦公室。謝謝!”方根山放下電話,走到高塬身邊,“別犟了,有病就要治,這是唯物主義態度。去查一查,如果沒什麼大礙,過兩天就回家。你回國後還沒有回家探過親。哪有兒子不顧母親死活的道理!”
姜鳳旗說:“老高,聽方政委的,你放心回去就是了,好在人手沒有前一陣緊張了。”
鄔友才說:“都怪我笨,替不上師傅!”
方根山說:“小鄔,既然提到工作,我代表科裡給你說一下,你有個思想準備,科裡準備重新調整你的工作。你現在先陪高塬去醫院。記住,一定要給他認真檢查,回來把結果告訴我。”
“慶功授銜大會”散會後,郭政委把聞見風和邊紀鋼叫到辦公室去談話。
前幾天,局長兼政委兼黨委書記秦梓人專門找他個別“戒勉”談話。儘管秦梓人旁敲側擊、拐彎抹角,沒有挑明他調戲、玩弄年輕女科長姜鳳旗的事,給他留足了面子,但他已經意識到自己錯誤的嚴重性。不說別的,單是秦梓人的身份找他個別談話這件事的本身,對他這樣的老革命、老情報員,就是一種嚴厲的警告。秦梓人的有些話仍然響在耳邊:老同志、老幹部要防止意志衰退,防止被糖衣炮彈擊中,千萬不要沒有犧牲在戰場上卻跌在爛泥坑裡,毀了一世英名;老幹部、老革命的責任是用自己的行動宣傳我黨我軍、特別是情報局的光榮傳統,培養又紅又專的革命接班人,培育更有戰鬥力的情報員隊伍,壯大我黨我軍的情報事業,千萬不要因爲自己的污點貽害下一代,千萬不要己不正而妄想正他人;生活作風不檢點,不注意細節,是談不上品德高尚、革命意志堅定的。等等。
郭政委對秦梓人沒有公開他的錯誤、也沒有變動他的職位和工作非常感激,對自己所犯的錯誤也很悔恨。他覺得確實對不起自己的部下,玷污了一位年輕有爲女幹部的清白,甚至是對自己愛人的背叛。他下決心改正。因此,他想到了自己政治委員的責任,要找這兩位提前定級授銜的小青年講講情報局的革命傳統和光榮歷史,講講情報員肩負的責任。
對於聞見風和邊紀鋼來說,大校的政委親自找談話是一種莫大的榮譽,是一種比獎勵金錢更值錢的獎賞,把它當做了革命的洗禮。
不用細說,郭政委要說的話,都與革命和情報有關,有些是他們二人聽過的,也有些是聞所未聞。二人認真地、虔誠地聆聽,都記在心裡。聞見風在多年後,依然能幾乎是一字不漏、一字不錯地背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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