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棋奉旨到體仁宮見炎帝,來去不過一個多時辰的光景,豎着出去,橫着回來。詠善看他俏臉白如絹帛,氣息虛弱: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陳太醫連夜趕來,看脈、開方、煎藥、喂藥……伺候熱水熱毛巾的雜役們,還有太醫院聽使喚的學醫們來來去去,直折騰到天邊露白。
就這樣精心照顧,詠棋還是一連昏沉了兩三天才醒來。
詠善詠臨直到看着他睜開眼睛,兩顆吊在半空中的心才總算放下來,但問詠棋在體仁宮出了什麼事,詠棋卻不肯吐露實情,只說自己在夜風裡走了一段路,支撐不住,進體仁宮不久就暈倒了。
至於炎帝爲什麼召他去體仁宮,問了些什麼,他是怎麼答的,一概搖頭,不是說不知道,就是隨便敷衍,暗地裡一心等着炎帝下旨處置自己,開釋詠善。
相處的日子,過一天少一天,他越發珍惜分分秒秒,對詠善百依百順,有時候詠善不經意把臉靠過來,他以爲是要吻,還愣愣地自己把脣送了上去。
一向矜持斯文的詠棋哥哥忽然變了個人似的,詠臨待在一旁,開始看得目瞪口呆,後來漸漸也習慣了,嘆一聲果然人不可貌相就算了。
如此,一邊滿室馨香,一邊默默苦等,居然一直等到了慶宗二十一年的最後一天。
大年三十到了。
百姓家中掛牆上看月份日子的老歷紙,已從厚厚一迭揭剩至最後一頁,炎帝在位的第二十一個年頭,也只剩最後一天就算過完了。
這是一個不可輕視的日子。
換在往年,打太陽一出來,宮裡宮外所有人都要忙活起來,戲臺子和彩坊是早就提前搭好的了,綵綢彩燈也早全部換上新的,但還是要十二萬分小心的查過又查,打掃又打掃,人人都墊着腳小跑着忙祿,時間寶貴,所有的事都要趕在白天做好,到了晚上,就是辭舊迎新的重頭戲,皇上要設宴獎賞辛苦一年的臣子們,還要享天倫之樂,和家裡人吃一頓團年飯——煌煌天家,連皇子公主、各等級的妃嬪答應才人、還有伺候照顧年幼公主們的宮女內侍、受賞識召進宮的外戚……滿滿的一屋子,皇上平日哪有功夫通通見一面?也只有這種大節慶,能團團圓圓,一家人坐下和樂和樂。
但,那都是往年的事。
今年,他們四兄弟都待在內懲院裡,誰陪父皇母親吃團年飯?
一早起來,三兄弟想起今天是什麼日子,都不覺有些怔怔的,看着窗外的天地沉默不語。
老天爺在一年的最後一天還算賞臉,給了個大晴天,白晃晃的太陽掛在天上。萬里無雲,天空藍汪汪一片,瞧着都舒服暖和。
可內懲院裡卻靜得讓人心裡發毛。
大概是因爲裡面不同尋常的關了四位皇子,煞氣太重,內懲院的雜役們連走路都是踮着腳尖的,就怕不小心發出點聲音招惹了誰。
詠棋靜靜地想,也不知道宮裡是不是像往年一樣佈置。
母親還住殿裡嗎?
都要過年了,爲什麼父皇還不把詠善放出去?他明知道詠善是被冤枉的。
自己怎麼還未被父皇下旨處死?
也對,大過年的殺皇子,太晦氣了,等過了正月十五才明正典刑也是正理。
“哥哥在想什麼?瞪着眼睛出神。”詠善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詠棋一下子回過神,朝他微微笑了笑,“我在想父皇什麼時候放你出去,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總不能真把你關在內懲院過年。”
“放你出去?怎麼不是你們?哥哥不想和我一起出去?”詠棋不再像從前那樣躲躲閃閃,詠善順其自然就摟着他的腰,偏着頭打量他,“其實內懲院不錯,安靜,安全,哥哥又乖,以後也這麼乖好不好?”壓低了聲,在他脖子窩上贈了兩贈。
詠棋不吱聲,彎着好看的脣角扯出一抹淺笑,藏着滿眼不捨,剛要說話,外面忽然傳來動靜。
凌亂急促的腳步從遠到近,人看來不少,隔着門居然還能傳進耳裡,好像踩在人心上一樣。
匡當一聲,門鎖打開,牢房門推開,頓時涌進七八個人,孟奇、圖東並幾個體仁宮面熟的內侍,還有這一陣子沒露面的宣鴻音,人人臉色蒼白。
詠善猛地生出不祥之感,站起來沉聲問:“出了什麼事?”
“三位殿下,”宣鴻音穿着五品官服,跨前一步,腳步有些支絀,艱難地張了張嘴,“皇上有旨,傳皇子們立即到體仁宮見駕。”
看了他這神色,三人心裡都帶着懼意重重一顫,彼此看一眼,都從兄弟眼中看出一分驚惶。
多餘的話一句也不敢問,詠棋、詠善、詠臨都立即領旨,跟着宣鴻音走。
到了內懲院那名聞遐邇的,劃了明黃線的門坎外,才發現不只他們三個,被召見的同時還有一直關在另一個牢房的詠升。
詠臨瞧見他五弟,鼻子不肖地嗤了一下,故意把臉別到一邊。
詠升被關了一陣,大概在內懲院吃了點教訓,再沒有從前那輕狂囂張,衣服灰灰的,垂着手,耷拉着腦袋,狐疑不安地打量着周圍。
內懲院外,二十個體仁宮的侍衛腰間佩刀無聲等着,個個臉如鐵鑄,目不斜視,一副如臨大敵的陣勢,見四個皇子都到齊了,二話不說,半保護半監視地押送他們往體仁宮的方向走。
一路上,沒有一個人作聲,連宣鴻音也是一言不發,目光沉沉看着前方。
凝重的氣氛,彷佛在每個人心上壓了一塊磚。
腳步急促的走着,擡頭一看,遠遠的體仁宮殿門前站了一羣一羣的人,大概所有有資格進宮的臣子都遞牌進來了,人人穿着爲大節備下的簇新官服,這股喜氣卻在擔憂不安的神色下直透出一股悽惶。
本來還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見到宣鴻音領着一羣侍衛帶了四位落魄皇子過來,偌大廣場前頓時鴉雀無聲,呆了一下,纔有人想起該向和皇子們行禮請安,還未跪下去,詠善幾人已急匆匆進了體仁宮大殿門,連背影都不見了。
進了體仁宮,詠善一瞅就看見王景橋和幾個皓首老臣站在廊下,滿臉哀色,再往殿裡走,猛地目光一跳。
妃嬪們也來了大半,都整整齊齊按照品級高低跪在前殿裡,個個俯首低頭靜靜等着裡頭傳喚,詠善這邊看過去,只能瞧見她們背影,但最前面兩個穿着華貴的,觀其身形,該是麗妃和自己的母親淑妃。
詠臨號稱天不怕地不怕,這時也被沉重到令人無法喘息的氣氛壓得心驚膽顫,低頭悄聲問:“哥哥,體仁宮怎麼聚了這麼多人?”
詠善搖了搖頭,使個眼色要弟弟不要多嘴。
正琢磨是否要趁機過去和淑妃說一說要緊話,陳太醫已得了消息,匆匆從後殿側門出來,直走到詠善等人面前,沉聲道:“皇上有旨,詠棋、詠臨、詠升,在前殿跪等。,請隨老臣來,皇上要單獨見你。”
詠善點點頭,擡腿要走。
後面詠棋猛地扯住他的袖子,把他往後面一拉。這一下詠棋力氣出奇的大,居然把詠善拉得身不由己退後一步,正詫異地轉頭看詠棋,詠棋已把嘴湊到他耳邊,用極凝重的語氣道:“記住,不管父皇問什麼,罪責都在我一人身上。你要是替我遮掩,自己擔了罪名,我不承你的人情,立即一頭撞死在這石階上!”
這番話他是早就想好的,鐵了心咬牙說出來,生平罕見的利落果斷,一說完,不等詠善有所表示,把詠善往陳太醫處輕輕一推,鬆開手,低聲道:“弟弟,你保重。”深深地凝望了詠善一眼,把臉別過一邊。
詠善心中悲喜交加,脣動了動,陳太醫等不及,一把扯了他往裡面去,到了垂簾角落無人處,低聲道:“殿下,你要有所準備。皇上他……快不行了。”
詠善霍地一震。
父皇病重了!
這病早有來由,也知道父皇身子漸漸不好,心裡有點預備,但剛出內懲院,驟然聽見最信得過的陳太醫這麼一句,還是像刀一樣紮在腦子裡,痛得詠善渾身一激靈,所有的血管都在收縮。
他被陳太醫領着,怔怔來到門外,怔怔擡腿,跨進門坎。
頓時,熟悉的熱氣薰了一頭一臉,滿是記憶中父皇的氣息。
前方龍牀上,炎帝靜靜平躺着,身上蓋着一牀半厚緞被,臉色不再蠟黃,反而覆上一層令人感到不祥的血色。
“皇上,來了,皇上,你醒醒……”陳太醫在牀前輕輕喊了一聲,尾音逸出嗚咽,連忙強忍着噤聲。
“嗯……”炎帝幽幽睜開眼,“詠善來了?”勉強轉過頭。
詠善趕緊膝行到牀頭,仰頭道:“父皇,兒子來了,父皇好生養病,這段日子太勞累了,所以才……”哽咽不能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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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父皇時間無多,不要再說這種門面話了。”炎帝勉強說了一句,似乎呼吸不暢,臉漲得越來越紅,喘了片刻,才從被裡探出枯木般的手。
詠善趕緊一把握住,感到父皇的手再不如從前那樣有力,心裡難過之極。
炎帝嘆了一聲,輕輕道:“詠善,你的老父皇要走了。”
他這輕輕一聲嘆息,彷彿往詠善血管裡灌了一桶冰。
詠善來之前,本來彈精竭慮想着怎麼應對這位父皇,如何保全哥哥,如何保全母親,如何在父皇帝王權威下求得網開一面,衆人平安。
他所思所想,都有意無意把這個握着他手的父親當成了假想敵。
這一刻,他終於知道他籌謀應付的其實都不足爲慮,而他一直擁有的,卻真的要失去了。
瞬間,一種從未感覺到的悲涼淹沒了五臟六腑。
詠善再不覺得自己是大人,他只是不能失去父親的孩子,傷心不能自制地放聲大哭,握着炎帝的手道:“父皇!父皇!您別這樣說!您有萬歲壽命,一定萬壽無疆,兒子不孝通天,讓父皇生氣,儘管處置兒子就好……”
“別哭了,不要哭。”炎帝無奈地低聲說道:“朕還有話要和你說,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陳太醫眼圈早紅了,上前低沉着聲音勸道:“殿下,聽皇上的,你忍一忍。”
詠善苦苦把哭聲忍住。
炎帝才氣若遊絲道:“朕去之後,你要悉心籠絡宗族老人,多多撫慰一二品大員,年紀大的,不妨多給恩典,不要失了人心。”
“是……”
“詠棋以後不回封地了,朕立有遺旨,要他管理宗室內務,常留宮廷。他是長子,理應帶頭行孝,做兄弟們的榜樣,朕要他……在宮內爲朕守十年長孝,爲朕祈福,不要近女色,算是半個和尚吧。”
詠善擡頭看炎帝一眼,又是歎服,又是感動。
這樣匪夷所思的處置,竟是專門爲他們兄弟所設。雖然怪異了些,但談及孝行,又出自先皇之口,絕無大臣膽敢非議。
炎帝這樣做,是十足十的要成全這兩個兒子了。
詠善想到自己不孝,懊悔不已,“是,謝父皇,兒子……兒子……”
“詠棋在南林還有一位王妃,聽說賢惠,可惜沒能生育。既然他要守這麼長的孝,不要耽誤人家女兒,你日後親自給她再指一門親事,多賜嫁妝,不許婆家因爲是再嫁而爲難她。”
“是。”
“唉……”炎帝無神的眸子緩緩動了一下,打量詠善,“父皇本打算給你指門好親事,看着你成家立業生兒育女,把這花花江山交給你,沒想到,等不到你二十歲了。,你還只有十六歲,朕這樣撒手把重擔放你肩上,於心不忍。皇帝要護着天下人,卻沒有任何人能護着皇帝,遮風擋雨,都靠自己。從今以後,你要是再遇上奸險,可就沒有我這個冥頑不化的老父皇給你擋在前面,在最後關頭對你施恩庇佑了……”
一番話未完,詠善心如刀絞,眼淚奪眶而出。
他知道炎帝還有話要說,不敢放聲,忍耐着把哭聲都卡在喉嚨裡,憋得腦子一陣一陣發沉。
“嶽凌是個老古板,門生故吏多,是敢犯顏直諫的老臣,他如果還當着禮部尚書,遲早會挑你和詠棋的剌,真在朝堂上鬧起來,你還有什麼面子?朕已下旨,讓他告老還鄉,尚書一位暫且空置,等你登基,把張耀提拔上來,這人精明油滑,瞻子也小,不敢管皇族後宮事的。”
“是,父皇想得周到。”
“詠臨也留在皇宮。他是你孿生弟弟,這輩子都會和你同心同德,等歷練多了沉着一點了,讓他管兵權,會是你一條臂膀。”
炎帝說完,又一輪咳嗽,幾乎把心肺都要咳出來一樣,詠善趕緊上前爲他撫了好一會兒背,炎帝才勉強止住,扯風箱似的喘着氣,艱難地問:“你……你心裡還有什麼疑慮?一併說出來……”口齒已經不清了。
詠善忍着悲痛,重新跪下低頭道:“父皇爲兒子想得極周到,兒子感激涕零。只是……只是父皇打算如何安置母親和麗妃?”
他不想說處置,只說安置,字裡行間已在乞求炎帝開恩。
炎帝拉着詠善的手,本意要在緊緊握一握,卻找不到一絲力氣,氣促難受,道:“淑妃和麗妃,朕已有旨意,這……這是命數,你不要過問……”
話說到這,聲音已如飄絮般,自知大限臨頭,眼神不再如往日般冷漠高峻,殷切看着自己給予極大厚望的繼承人,抓緊每一刻,努力把聲音送出齒縫,“聖人不仁,但卻滋養萬物,有功而不居功。詠善,當好皇帝,你要愛護天下人,但未必天下人都明白你的苦心。永遠是,求你的多,懼你的多,嫉你的多,愛你的少。朕已試過詠棋,他仁儒柔弱,爲了你卻硬逼出一股剛性,對你是誠心之愛,這是天賜你的。朕……不是無情之人,不……不奪我兒子這份天賜之物……你們……你們好自爲之……”忽地遏然而止,眼前光芒散盡。
一代剛強聖主,就此長逝。
詠善愣了片刻,才明白父皇已去,握着父親再沒有一點動靜的手,嚎啕大哭。
陳太醫上前觸了觸炎帝脈搏,老淚連串落下,打個手勢把門邊臉早就煞白的吳才召過來,哽咽道:“去……去外面告訴王太傅,還有吳見增將軍,皇上已經……已經龍馭上賓,請他們立即遵請出先皇遺旨……”
吳才抹着淚應了,轉身出去。
不一會兒,不知外面哪個嬪妃先起了頭,哇地一聲,接着人人放聲,消息瞬間傳開,不但前殿,連體仁宮外衆臣也跪地痛哭。
哀哭聲劃破天際,充滿了整座皇宮。
炎帝既去,詠善就是真正的天下之主,國家大事千頭萬緒,這時候絕不能一味哀泣。陳太醫是炎帝的心腹太醫,早就知道炎帝的病情,有了心裡準備,哭了片刻,已經冷靜下來,召來兩個內侍,要他們把詠善從地上扶起來,款款勸道:“殿下,現在不是哭的時候,請到外面聽皇上遺旨。”
詠善被兩個內侍扶出去,外頭殿裡哭聲早已震耳欲聾.
詠臨前幾天還在內懲院發牢騷,一會兒說父皇是不是老了?一會兒說父皇是不是病胡塗了?沒想到剛從內懲院放出來,連父皇一面都沒見上,就聽見王太傅老淚縱橫地宣告皇上龍馭上賓,頓時如晴天霹靂,腦子轟一下炸懵了。
渾渾噩噩,根本就像作夢一樣。
等嬪妃們哭起來,詠臨才醒悟到竟是真的,和詠棋詠升一樣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正哭得不可開交,新調入宮的宿衛大將軍吳見增帶着兩名侍衛走到殿內,到了衆嬪妃最前面的一排,朝跪着的淑妃和麗妃躬身行了一禮,“兩位娘娘,東西已經備好了。”一揮手,跟着他進來的內侍走前一步,雙手捧着一個方盤,上面放着兩個小酒杯,兩個杯子都裝得大半滿,卻不是尋常酒,摻着可怕的綠瑩色澤。
妃子陪葬!
這等情形,宮裡人一看就明白了,後面的嬪妃們頓時一凜神,全驚得忘了哭,噤若寒蟬。
偌大體仁宮驟然從極吵跌入極靜,空氣中的弦拉到一碰就斷的死緊。
麗妃和淑妃卻早就知道炎帝的旨意,今日忽然從軟禁的地方被帶過來體仁宮,也猜到是有去無回了。
兩人在宮裡受寵生子,兒子都被冊封爲,自己也差點登上皇后寶座,天下女人中也算佼佼者,如今一死,不想辱沒了自己和子嗣,過來之前就已經換上大節裡才穿的正裝,施過粉黛,一個從容雅緻,一個雍華瑰麗。
看見吳見增來請自己上路,麗妃和淑妃款款從地上起來,先不看毒酒,反若心有靈犀,彼此對視一眼,既晞噓,又覺得一絲可笑。
她們這兩個女人彷佛前生有仇,自碰面就你爭我奪,勢要爭個高低,不惜把親生兒子也扯到是非中,枉費盡心機,最後卻落得同年同月同日死。
蒼天弄人,何其不堪。
內侍端着方盤,往兩人面前一遞,兩杯綠汪汪的毒酒出現在眼皮下。
“兩位娘娘,請吧。”
淑妃剛纔已經瞧見詠臨詠善被宣鴻音領進來。
知道兩個兒子無礙,詠善皇位是一定能保住了,自己也算功德圓滿,麗妃也要跟着自己一道上路,從此以後,後宮沒了一根帶毒的針,再也傷不了自己的兒子。
到這份上,還有什麼想不開的?
淑妃一笑,對麗妃柔聲道:“妹妹,皇上待我們姐妹極好,不要讓他久等了。”
麗妃風度不輸於她,也輕輕一笑,“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皇上替我們把兒子們安置好,天下就再沒有放不下的事了。姐姐,承蒙你在宮裡頭照看了我二十年,你我痛飲此杯,一道去追隨皇上吧。”
兩人深深對看一眼,各自在方盤中擎起一杯。
詠臨詠棋跪在地上,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得愣住了,腦子裡只有不敢置信四字,無論如何也不肯承認眼前發生的是事實。
見麗妃淑妃真的舉杯,兩人大驚失色,扯着心肺大喊。
“不”
“母親!”
瘋了一樣往前闖。
吳見增見勢不對,冷冷一揮手。周圍不知何時圍上一圈侍衛,殺氣騰騰,人人腰間佩刀,攔在詠棋詠臨和淑妃麗妃之間。
詠臨氣急攻心,揮拳就打,一拳把面前攔着的侍衛打退兩步,正要衝到淑妃面前摔了毒酒,侍衛們訓練有素,又有人上來堵住了缺口,依舊攔着。
“滾開!你們給我滾開!”詠臨瘋子一樣廝打,轉頭朝那頭狂吼,“母親不要怕!我來救你!”
這羣侍衛不是宮廷舊人,一個個都是吳見增這殺人將軍從北川戰場上帶出來的親兵,鐵血心腸辣手腕,除了吳將軍和皇上,誰的命令都不聽。炎帝特意更換內廷侍衛,就是爲了確保自己逝後不會有人違逆遺命,早有密旨,要侍衛們不必忌憚皇族宗親,大鬧者一律拿下。
詠臨雖然能打,但雙拳難敵四手,打開一個,立即又撲上三四個。
死死壓着詠臨,一會兒就拿着繩子綁了。
詠棋連一個都打不過,被錮住雙手無法移步,眼看着麗妃手裡端着毒酒,急得眼冒金星,眼前一黑暈過去,又幽幽醒過來,慘哭道:“母親!母親!不要殺我母親!父皇,你爲什麼這樣狠心!”一口氣嗆在喉頭,栽在地上。
麗妃聽到兒子哭叫,心如刀絞,淚眼看着他,雙脣顫抖,喃喃道:“詠棋,我的兒子……”她知道今日就是死別,先皇遺旨,任何人也無法更改,再悲切也是徒然,再拖下去,說不定反而斷送好不容易保住的兒子,隔着人牆,拔高了聲音道:“詠棋,好孩子,不要難過。母親和你父皇做了二十年夫妻,難分難捨,你父皇去了,母親獨活無趣,倒不如陪着你父皇去。這是母親心甘情願,你要是孝敬我,就不該攔着。好孩子,母親陪你父皇去了,以後你……你凡事都要靠自己了!”說罷,仰頭滿杯而下。
淑妃見她如此壯烈,心裡也自欽佩。
兩人都是身爲人母,她能爲詠棋如此,自己更該成全一對孿生兒子,否則詠臨再鬧起來,真的被上一個違逆先皇遺旨的罪名,怎知道炎帝沒有其它嚴厲後招?當下一仰頭,也痛痛快快把杯中物飲盡。
眼睜睜看着兩位曾經備受先皇寵愛的娘娘喝下毒酒,全殿驟然靜至落針可聞。
詠臨和詠棋本來尚在哭叫嘶吼,頓時啞了一樣,愣愣看着自己的母親。
“母親!”詠善正被內侍從裡面攙扶出來,正巧看見這一幕,呆了片刻,猛然爆發出一聲慘嘶,撲了上去,“不!不!”
才衝前兩步,忽然雙膝一軟,渾身力氣彷彿被抽得乾淨,重重摔在地上。
“殿下!”吳才大叫一聲。
幾個內侍趕緊上去扶。
陳太醫正從後面出來,大吃一驚,連忙上去探詠善脈搏,急得口齒也不清了,“殿下……殿下你不要急,急火攻心,最傷根本,不要急……且聽先皇恩旨……王太傅呢?王景橋怎麼還不到?先皇遺旨取過來沒有?”怒喝着擡頭四處搜尋。
忽然,門外一聲略爲老態沙啞的高喝,“先皇遺旨到!”
得到消息後,立即到御用檔案房取炎帝遺旨的王景橋終於趕了回來,一邊喘氣,一邊小心翼翼,如捧着世上最珍貴寶物般,雙手捧着遺旨,緩步入內。
所有人頓時肅然,跪下叩首,山呼萬歲。
王景橋打開明黃色的卷軸,一字一頓,凝神屏氣讀道:“淑麗二妃,伺候朕躬二十載,今欲追隨朕於地下,其志可嘉,其情可憫。然,活人而殉葬,朕實不忍。命王景橋在定安陵建定安廟,爲二妃容身之所,落髮長居,終身不得離定安廟,日夜禱告,爲朕及兒孫祈福。陵廟靜地,衆皇子皇孫非祭祀大典,不得擅自探視騷擾。欽此。”
這份遺旨,是炎帝指明看着麗妃淑圮自行喝下“毒藥”,當真有悔過之心才能頒佈的,若是想趁炎帝已身故,糾合皇子們一起違抗,則命吳見增當場絞殺。
萬幸麗妃淑妃總算有一絲悟性,最後仰頭,把炎帝賞給她們的一杯烈酒痛快下肚,王景橋才鬆了一口氣,將這份最後的救命恩旨拿出來。
王景橋每個字每個字都極清楚的讀過,話音落地,偌大體仁宮連呼吸聲都停了。
好一會兒,淑妃和麗妃彼此看了看,總算明白過來。
竟是死裡逃生!
伏跪下來,頭抵着金磚地,顫聲道:“臣妾謝……謝恩……”
一句話說完,強撐着的一股膽氣已經用盡,驀地渾身發軟,幾乎癱在地上。
“母親!”
“母親!”
詠臨和詠棋被侍衛們放開,連滾帶爬地搶過去,和自己母親抱頭痛哭。
頃刻之間,從生到死,從死到生,恍如一場大夢。
詠善一直怔怔的瞪着眼,連氣都換不上,聽完這道真真正正是父皇留下的“最後”一道恩旨,總算呼出一口氣。
想起這樣用心良苦,悲天憫人的父皇居然已經走了,心裡又是一陣悲涼。
正要在內侍們攙扶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王景橋卻道:“各位請暫不要起身。先皇共留下兩份遺旨,剛纔已宣讀一份,還有一份。”
衆人又都挪動着膝蓋跪好。
王景橋打開另一份明黃綾子卷軸,凝容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詠善,仁愛果敢,頗有祖父之風。即朕身後,傳皇位於詠善,衆臣工忠臣輔佐,不得有他心。欽此!”
這就是傳位詔書了。
對於這個結果,殿內衆人大部分是意料之中的,麗妃在鬼門關前打了個轉,爭鋒之心已經淡了,淑妃、詠臨、詠棋幾個更是鼎力支持詠善的,立即叩頭道:“領旨!”
吳見增瞧着大局已定,領着一干侍衛也跪下,大呼道:“臣,領旨!”
其它諸嬪妃、宮人、內官,誰敢不作聲,趕緊人人領旨,山呼萬歲。
詠升被叫得貓爪子撓心一樣,百般懊惱,但瞻前顧後,自己進了內懲院幾天,現在安插進的官員居然一個也沒在體仁宮露面,剛剛經過大廣場,一掃眼,他最倚重的幾個孃家舅舅好像也不在那些官員中。
竟都被炎帝拔釘子一樣,一個個全拔了!
到了此刻若不領旨,豈不立即送詠善一個幹掉他的藉口?
詠升生生打個冷顫,膽一怯,低着頭,也訕訕喊了一聲,“兒臣領旨……”
撼動殿宇的山呼中,詠善被內侍們從地上扶起來。
低頭看去,腳下是自己的母親、哥哥、弟弟、臣子……全都跪着,低着頭,不敢仰視。
他腦子裡亂亂的,一言不發的,用黑亮的眼睛瞅着這一切,只想起了過往,許許多多炎帝說過的話。
“朕是天子,但朕真的也想,做個天下最慈愛的父親。”
“爲人君,首重的就是一個忍字,忍着痛,看清大局。不動則已,一動就要如雷霆風暴,不容任何人有機會逆轉乾坤。”
“等不到你二十歲了……”
“朕這樣撒手把重擔放你肩上,於心不忍。”
“詠棋,是天賜你的。”
“朕不是無情之人,不奪我兒子這份天賜之物……”
詠善回味着父皇留給他的字字句句,傷感不能自禁,深深的目光,停在腳下的詠棋溫馴低彎的背上。
他終於明白。
父皇留給他的,最珍貴的不是帝位,而是他溫柔注視的這個哥哥。
詠棋,是天賜給他的,是他帝王的孤寂一生最動人的禮物,也是最疼愛他的父皇留給他的,最後一分殷切叮嚀,擔憂不捨。
從此刻起,他已不是,而是真真正正的天下至尊,四海之主。
詠棋,會伴他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