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這一次詠善半點沒留情,直把詠棋做得暈過去纔算。

痛快酣暢發泄了少年血性,掀開一邊被角悄悄一看,自己也不禁倒抽口涼氣,詠棋雪白的身子上多了幾處青紫傷痕,不用說也是自己剛纔興奮起來掐的,滿以爲控制着手勁,沒想到如此嚴重。

褥子上的雙腿微開,大腿根部一塌糊塗,黏着罪證般的體液,秘處紅腫腫的看着可憐,心疼是心疼,偏偏又讓人血脈賁張,下腹一陣發熱。

詠善趕緊別過眼,穿了一條褻褲,披着外套下牀。

不免懊惱。

這樣不知輕重,本末倒置,從來不是他的做事風格。明明知道他病着,還咬傷了嘴,怎麼居然真的硬做到了最後?

他責備着自己,到桌子邊取了爐上的熱水,端了盆子毛巾過來給暈過去的詠棋擦洗。

這位殿下伺候別人的經驗不多,手腳卻極麻利,心思也多,一邊怕棉被掀開太久冷着哥哥,一邊又怕動作太大把哥哥驚醒,還擔心胳膊不留神往後贈,會把水打翻,小心翼翼一番功夫做下來,把詠棋擦洗好了,自己卻出了一身冷汗。

端着半涼的水放回桌上,一晃眼,瞥見詠臨悄悄把頭探出棉被。

詠善走過去,瞅着詠臨屁股的地方,隔着棉被用力一拍,壓低聲音道:“小毛孩,敢偷看大人?”

詠臨把被子往身外一扯,坐起來哂道:“你比我大多少?我是小毛孩,你倒是大人了?”

“小聲點。”詠善做個手勢,忽然極誠懇地朝詠臨笑了一笑,“多謝了。”

詠臨朝另一邊牀上看了看,鼻子皺了皺,無奈地放低音量,“先說好,這種事只此一次。我的哥啊,你們這做的叫什麼事嘛?光顧着自己高興就好了,不用管我的死活?一個牢房裡又哭又鬧的,我又不是聾子。”發了兩句牢騷,忽然覺得自己越說越尷尬,閉上嘴瞪着詠善,隔了一會兒,訕訕的問:“他怎麼了?”

“暈過去了。”詠善眉頭一擰,很快慢慢鬆開,緩緩道:“哥哥身子比先前還不如,也不知道這段日子到底出了什麼事。按理說,麗妃是他母親,無論如何也會護住他的,怎麼不在我眼前幾天,就虛弱成這樣?”

詠臨哼道:“你不知道的事,我怎麼可能知道?陳太醫不哼不哈的,問什麼都不給個明白話;圖東也是小角色,誰問得出來他在外面被誰欺負了?說不定是詠升。或者是因爲害了你,他心裡內疚,心魔一起,百病纏身。”

兩人正低聲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着,外面一聲扯着喉嚨的高喊從牢門外飆着閃進來,“這算什麼罪?我不信!滾開!放開我!我要見父皇!父皇!”猶自狂吼不斷。

詠臨咦了一聲,跳下牀湊到牢門處,貼在門上聽了半晌,露出個古怪笑容,“這聲音聽起來怎麼……好熱!哈!”

他舉起手在牢房上匡匡匡匡一輪亂敲,吆喝道:“有人沒有?外面有人沒有?”

詠善暗怪他魯莽,不過已經來不及阻止,趕緊回到詠棋身邊,把厚厚的棉被掖好,又在他耳邊放兩個小軟枕,以免被吵醒。

自從炎帝對兩位關在內懲院的皇子下了恩旨,詠善詠臨的待遇一日好過一日,爲了預備召喚,還在門外安排了一個低等雜役值班。

詠臨一叫,牢房立即就開了,鑽進來一個雜役,垂手問:“殿下有什麼吩咐?”

詠臨坐回爐子旁,搓着手,大模大樣地問:“外面剛剛有人大吵大叫的,怎麼回事啊?”

“回殿下,是詠升殿下。皇上剛剛下旨,把詠升殿下暫押內懲院……”

“好傢伙!”詠臨一躍而起,哈哈大笑,“我就說是他,真是大快人心!”轉頭對詠善拍着手道:“哥哥,這也算造化吧,恐怕要青史留書了。一代聖君,四個兒子通通都丟內懲院裡來了,真真千古佳話。喂,快把你們的頭兒孟奇叫過來,告訴他,詠臨殿下請他把詠升安置過來,我們四兄弟聚一聚,也算團圓。我可很想念這位五弟呢!”最後一句是對那雜役說的。

十指攥拳,鬆了又緊,關節發出不懷好意的格拉格拉聲。

“詠臨是說着玩的,你別當真,下去吧。”詠善一揮手,把正不知如何是好的雜役遣退,看着他關上門,纔對詠臨道:“我知道你前陣子受了詠升的氣,恨不得一拳還一拳。不過大家都是兄弟,又都落難到這裡,還要窩裡鬥,算什麼好漢?怎麼說也是皇子,給點風度讓人瞅瞅。”

詠臨一腔高興,被詠善潑了一盆冷水,頓時悻然,哼一聲道:“我沒有哥哥你這麼如海度量!別忘了,要不是有個宣鴻音攔着,他早一鐵杖打斷你的脊樑了,什麼時候想過我們是兄弟手足?”

詠善知道再接下去說,只會又是拌嘴,索性抿一下脣,低頭幫未醒來的詠棋順額角的細發,反正詠臨性子直心腸軟,大不了嘴上發一通火。

果然,詠臨嘟嘟囔囔了一會兒,就悶聲不吭了。

他又耐不住一個人憋着,在屋裡來回踱了幾個圈,忍不住主動和詠善開口,“哥哥,你說父皇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好端端的,把我們關進來,這還說得過去,畢竟牽連了一個御史謀害大案,可接着又把詠棋哥哥關進來,罪也定得蹊蹺。現在輪到詠升了,他雖然不是個好東西,不過也不該犯什麼大罪吧?把四個兒子都關內懲院,父皇到底想幹什麼?他是不是太老了?”

“閉嘴,”詠善沉下臉,“詠臨,你再敢對父皇不敬,小心我不饒你。”

“我說的是實話,父皇難道沒有老?天下間,哪裡有把自己兒子都往牢獄裡送的父皇?”

“這事不好懂,你別問了。”

“你能懂,我就不能懂?有什麼不好懂?哥哥,你說啊,說了我就能懂。”

詠善被他纏得煩,又怕他吵醒詠棋,目光驀地一厲,“聖人不仁,你懂不懂?”

詠臨一愣,怪老實的搖頭,“不懂。”

詠善本來想發火的,反而被他惹得莞爾一笑,伸手撫着他後腦勺道:“等我們出去了,再慢慢教你。你呀,就壞在不肯用功讀書。”

其實,詠善一聽雜役說被關進來的是詠升,已經對炎帝的計劃心裡有數。

要開始料理詠升身邊的人了。

炎帝雷霆手段,卻真是用心良苦,明面上是打壓詠升,又何嘗不是先把詠升丟在內懲院保護起來,免得他越陷越深。先狠狠彈壓,挫敗他的妄想,從此以後修心養性,才能安享天命。

到了晚上,詠棋也幽幽醒來,詠善那一輪如狼似虎的侵犯,讓他雙腿依然不斷打顫,臉色也很蒼白。詠善心裡愧疚,親自伺候穿衣,還打算繼續餵飯。

詠棋見詠臨偷偷瞅他,知道原因,困窘得無地自容,如果還躺在牀上讓詠善餵飯,只會更加尷尬,再三堅持要下牀在桌邊吃飯。

詠善拗不過他,只好道:“隨哥哥了,不過既然能下牀了,今晚一定要多吃點才行。”貼着他臉頰低聲道:“要是吃得不夠,我可是會懲罰哥哥的。”

想到詠善以往的“懲罰”,詠棋臉上閃過一抹羞澀。

從前明明只有懼怕痛恨,現在回憶起來,卻暗香四溢,旖旎得令人熏熏欲醉。

雜役們把熱菜熱飯端上來,一一擺好,三兄弟共一個桌子坐下。

“小子們真懂事,送來的酒貨色越來越好了。”

詠臨天性豁達,雖然不甘心詠棋偷信害詠善,但看見詠棋瘦骨伶仃,又和詠善好上了,今天疼得直叫喚也用身體撫慰了他詠善哥哥一頓,不由心軟。

再說,畢竟從前和詠棋是好兄弟,自己生了詠棋這麼多天的氣也夠了。

他索性把過去事一筆抹掉,端起酒倒了三杯,“來,詠棋哥哥,詠善哥哥,我們三個乾了這一杯,從前的事,我也下想說了,反正吃最大虧的不是我。別怕,酒溫過的,不冰。我先飲爲敬。”一仰頭,咕嚕灌了自己一杯。

詠棋進入內懲院後,就已經察覺詠臨對他帶了怨恨。

他從小就最疼愛這個弟弟,現在不但連累詠善,連詠臨也一起連累了,自己又確實做了對下起他們兄弟的事,一直在詠臨面前擡不起頭,每次被詠臨拿眼睛瞪着,心裡刀割似的難受。

今天和詠善做了那事,更加沒臉面對詠臨,早準備了被詠臨冷嘲熱諷,沒想到詠臨一端杯,卻說出如此貼心的一番話,詠棋眼眶頓時一熱,不肯讓詠善攔着,自己舉了杯道:“這一杯是一定要乾的。”

詠臨烈酒下肚,也頗有一笑泯恩仇的良好自我感覺,頓時豪氣大發,點頭道:“好!喝了這杯,我也和詠善哥哥一樣,就是那一句,我們兄弟,誰也不欠誰的了。”

詠棋正仰頭喝了半杯,猛地一嗆,咳得臉脖紫紅。

詠善趕緊幫他撫胸拍背,和他說,“哥哥慢點,早叫了你不要喝酒。”一邊冷冷瞪了捅婁子的詠臨一眼,沉沉笑道:“好啊,你倒真的豎起耳朵聽了全程?”

詠臨張大了嘴,呆了片刻,驀然哈哈大笑,直認不諱,“大家在一個屋裡嘛,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在,棉被都蓋頭上了,聲音還是要往我耳朵裡鑽,我有什麼法子?”

他說得這樣明白,兩個哥哥都一愣,迴心一想,也對,做了都做了,明知道他在一旁的,何必還要硬裝正經。

見詠棋不好意思地一笑,詠善才總算放下心,敲了詠臨一個爆慄,坐下給詠棋佈菜。

這麼一鬧,尷尬的氣氛反而去了八九分,詠棋被詠臨糾纏着又喝了小半杯,臉頰晶瑩中透出粉紅,偶爾瞅隔壁的詠善一眼,烏黑眸子又大又亮,目光柔和,連冰都能被他瞅化了。詠善開始還怕他對着詠臨就把自己擱在一邊,一直暗中警惕,發現詠棋不時悄悄瞅自己:心裡才安定下來,渾身舒泰,越發意氣風發。

一桌酒菜,在談笑中去了大半,連詠棋也不知不覺吃了不少。

“等着吧,父皇這幾天就會把我們放出去。”

詠善聽他說得太篤定,故意捉弄他,一笑道:“你懂父皇的心思?”

“饒了我吧哥哥,什麼聖人不仁,我當然不懂。王太傳說的那些書,我聽着就想瞌睡,虧你們還津津有味的。就當我空想,想象一下過幾天會被放出去好不好?”詠臨一邊嚼着一塊鹿肉,一邊大剌剌道:“如果放出去,我要幹什麼好呢?哦,首先拆了詠升的住處,把他的珍寶都砸個稀巴爛……”

“詠臨。”

“知道了!要有度量嘛!過過嘴癮都不行麼?那好,我說個正經的。”詠臨低頭思忖了一會兒,露出一點正經神色,“等我出去,先好好陪母親幾天。進來這陣子,恐怕她要擔心壞了,前陣子她要我在淑妃宮陪她,不要到處搗亂,我還和她鬥氣來着,現在想起來,自己真是不孝。”嘆了一口氣。

他這麼一說,勾動他人情腸。

詠善本來就擔心炎帝對淑妃動手,自己枉自當了,對這件事一直沒能想出辦法,照炎帝說的,若新皇和詠棋糾結不斷,麗妃和淑妃隱伏在後宮,黨羽衆多,盤根錯節,居然真的是個死結,非折損人命不能解決。

但要是連親生母親都保不住,自己當皇帝又有什麼意思?

詠棋想起麗妃,心肺扯痛,脊背又冒出一股寒氣。

好好的一頓飯,被詠臨一句罕見的正經孝順話打壞了氣氛,詠善和詠棋不知不覺都停了筷,沉默不語。

詠臨不知道兩個哥哥想的東西遠遠超出自己想象,奇道:“怎麼都不說話了?別這樣啊!我雖然貪玩,也是有孝心的。偶爾說這麼一句有情意的,不誇我也罷了,還活像見鬼了似的。對了,聽說麗妃也從冷宮裡放出來了,前一陣子不是住到殿裡頭了嗎?我看詠善哥哥出去,麗妃八成要從殿挪出來,父皇大概會重開麗妃宮吧。詠棋哥哥,你是和麗妃一塊住,還是依舊和詠善哥哥一塊?”

詠棋正憶起那段被麗妃日日灌藥,不見天日的日子,聞言猛地一顫,失聲道:“我不要和她一塊!”聲音尖銳激動。

詠善吃了一驚,身子朝詠棋那邊靠過去,“哥哥怎麼了?就這麼怕和我一塊?”抓着詠棋的手一握,汗涔涔,冷得像冰塊一樣。

“不是……”詠棋反握着詠善的手,彷彿怕被詠善甩開似的。片刻冷靜了一點,聲音也不像剛纔那樣激動,慢慢擡起頭,帶着央求的意思小聲道:“我不要和母親一塊,要是出去,我想住在殿……”

詠棋一向孝順,這樣異常的請求,絕不合他的性子。

詠善疑心頓起,臉上扯起一抹令人安心的從容微笑,徐徐道:“哥哥想和我一塊,我求之不得。不過就算搬過來,也可以常去麗妃宮請安,畢竟那是你母親……”

看見詠棋低着臉,只管搖頭,詠善更加篤定其中有蹊蹺,順着繞了一圈,轉道:“麗妃在宮裡對哥哥做什麼事了?”

詠棋身子僵了一下,半晌,把頭晃了晃,平板地道:“母親對我很好。”

詠善還想問,卻被一陣牢房門打開的鐵鎖匡當聲打斷了。

房門推開,首先進來圖東和兩個雜役,入門朝三位皇子匆匆行禮,立即退到門邊,垂手低頭站在一旁,後面跟着主管內懲院的孟奇。

孟奇也不是主客,他是扶着一個手裡託着一軸明黃卷於的官員緩緩走進來的。

三人一見來人,都愣了一下,不由自主站起來。

詠善素來高傲,此刻見到這蒼蒼白髮,卻不禁一陣激動,走前兩步,按捺着叫了一聲,“太傅。”

王景橋身穿朝廷一品大員正裝,滿臉嚴肅刻板,混濁的眼珠往詠善身上一掃,掠過一絲慈愛欣慰,轉眼就隱沒了,咳嗽一聲道:“聖旨到,請三位殿下接旨。”

三人忙都出座跪下,靜等宣旨。

王景橋站定了,展開明黃綾子包封的聖旨念道:“傳,大皇子詠棋,至體仁宮面聖。欽此。”

這聖旨總共就那麼十幾個字,太傅年老,念得甕聲甕氣,中間還加幾個斷句,慢吞吞地念完了,好一會兒,下面三個皇子才怔然,知道除了要詠棋見駕,竟再沒有別的旨意。

詠棋道:“兒臣遵旨。”叩頭謝恩,動作雖然慢,倒透出一股從容,像一直等待的事終於臨頭了,反而沒想象中的懼怕。

詠善和詠臨電光石火間對個眼神,都有些凜然,一起拖着膝前行兩步,道:“太傅,我也要求見父皇。”

詠臨仰着頭看着王景橋,加了一句,“反正太傅也要帶詠棋哥哥去復旨,剛好,把我們帶上。”

王景橋低頭打量他們一眼,語氣毫無起伏,只道:“面君有面君的規矩,兩位殿下是皇子,自然很清楚,天家君臣父子一體,皇上既是兩位殿下的父皇,也是兩位殿下的君主,不是說見就見的。這樣吧,老臣會轉達兩位殿下的請求,等皇上定奪。”說罷,目光轉到詠棋身上,低聲道:“詠棋殿下,皇上正等着,請吧。”

詠棋從地上站起來,腿腳無力,膝蓋軟軟的,視野也有些搖晃。他怕詠善擔憂,咬着牙勉強站穩了,朝兩個弟弟露出一個微笑,“沒想到父皇還念着我,這是好事。”邁步要走。

“哥哥!”詠善搶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臂,欲言又止。他回頭看看一臉高深莫測的太傅,又看看一臉懵懂不解的詠臨,關係到詠棋,竟有些不知所措,只管抓着詠棋的手臂不放,倒像抓着玩具不肯放手的孩子。

王景橋見這不是辦法,勸道:“,讓詠棋殿下去吧,這是聖旨,就算是,也不可不遵聖旨。”他嘆了一口氣,走前一步,壓低了聲音道:“殿下,你這股氣,要沉到最後啊。”

詠善目光霍地一跳,轉頭盯着王景橋,像要把他看透了。

良久,長長舒出一口氣。

“哥哥過來一步說話。”他抓着詠棋的手,把他帶到牢房一角,審視他一番,低聲道:“哥哥答應我,見到父皇,不管他問什麼,都照我說的四個字辦,知道嗎?”

詠棋目光往王景橋處幽幽一晃,問詠善,“哪四個字?”

詠善把嘴靠過去,附耳道:“一字不言。”

頭移回來,凝神看着詠棋,問:“記住了?”

“嗯。”詠棋點點頭。

詠棋跟着王景橋,前後圍了十六名體仁宮侍衛,說是護衛,其實就是監視。

從內懲院到體仁宮,夜裡寒風陣陣,穿過大半個皇宮,又在殿外等吳才通報,冷得直打哆嗦。

好不容易吳才奉旨叫進,詠棋奉旨,獨自進殿,一跨入門就被迎面的熱氣薰得腦子懵懂,身上驟寒驟熱,難受得直蹙眉,好一會兒視線不再搖晃,纔看清楚炎帝擁被坐在正前方的龍牀上,早就看着他了,慌忙跪下道:“兒臣給父皇請安。”

“詠棋。”

“在。”

炎帝的聲音並不高,帶着一點病人的虛弱,但不疾不徐,不怒自威的溫和,“你跪過來點,朕有話問你。”

詠棋挪着沉重的膝蓋靠前,跪到炎帝牀邊,低着頭,囁嚅道:“父皇……父皇要問兒臣什麼?”

“回宮後,你是不是在內懲院裡,擅自求人幫你給麗妃傳遞信件?”

詠棋沒想到炎帝會先問這個,默默一怔,腦海裡閃過詠善說的“一字不言”四字,卻隨即要擺脫這個念頭似的搖了搖頭。

炎帝問:“怎麼?沒有這事?”

“不,有的。”詠棋深吸一口氣,滿殿的爐火熱氣,薰得肺裡滾燙,他沉了沉聲,忽然大着膽子擡起頭,直視着自己的父親,“兒臣在內懲院,確實曾經私下傳遞信件,不過那是因爲掛念母親,寫的請安信,裡面並沒有違禁的字句,請父皇明察。”

“信件,只是小事。膚今天召你過來,並不只爲了這個。”炎帝不置可否,淡淡道:“內懲院的事,殿的事,膚都有耳聞。朕問你,是不是詠善逼迫你?不要怕,你們兩人都是朕的骨血,膚誰也不偏袒。你據實說,朕自然公道處置。是詠善開的頭?”

“不是。”

“你再說一次。”

“不是詠善開的頭。”

炎帝神色微變,認真打量自己最柔弱的長子,四目相交,竟火石撞擊一樣進出火花。

詠棋答了上一句,一顆心反而定下來,也不等炎帝再問,一字一字清晰地奏道:“這些事,說出來褻瀆聖聰,不過父皇過問,兒臣不敢隱瞞。和詠善的事……是兒臣起的頭。兒臣從封地被押回內懲院,滿心惶恐,不知如何自救,所以想出這麼個見不得人的主意。詠善只有十六歲,年少可欺,又血氣方剛……”

頭上瞬間死寂一般。

詠棋料想炎帝震怒在即,不過自己已經豁出去了,也不在乎凌遲還是活剮,這一刻心裡清明,竟事事想得周到,口齒也異常伶俐,又道:“這事開了頭,詠善一時也被我這哥哥騙住了,替兒臣說了好話,把兒臣帶到殿反省。可這位本來是兒臣的,詠善雖然對兒臣極好,兒臣心裡還是不自在,嫉恨難當下,趁詠善不留神,從他密格里偷了恭無悔的信,燒掉了泄憤。父皇明鑑,恭無悔的信是兒臣燒的,兒臣親眼看過那信,上面明白寫了,詠善到天牢是訓誡教導恭無悔,並沒有半點加害的意思。”

他頓了頓,還加了一番話,“聽見詠善被關進內懲院,兒臣開始還高興了一陣,所以在殿住的那陣子,一直默不作聲,不曾向父皇自首。本來滿心以爲除了詠善,父皇會重新愛重兒臣。沒料到父皇一道旨意,把兒臣關進內懲院,現在又召來問話,可見父皇燭照千里,對內情已經洞若觀火。事到如今,兒臣不說也不行了,勾引詠善,偷信燒信,隱匿實情不報,都是兒臣一人之罪。父皇,兒臣不孝通天,褻瀆人倫,白白受了父皇母親教誨,求父皇判兒臣以極刑,以昭雪無辜!”伏在地上不再作聲,只有劇顫雙肩表達出心中的激動。

偌大體仁宮,霎時一點聲息也沒有。

九五之尊的雷霆之怒,卻不見蹤跡。

詠棋伏在地上,半晌,才聽見上方沉沉一聲嘆息。

“一篇假文章,破綻處處。”炎帝語氣平靜得令人難以置信,彷彿嚼了一嘴黃連,滿滿的苦澀。

“父皇?”

“詠棋,朕問你,你怎麼知道詠善手上有恭無悔的親筆信?”

“兒臣……偷偷搜詠善密格的時候無意中找到的。”

“那又怎麼會知道恭無悔的信要緊呢?這麼多東西不偷,只挑這一件偷?”

“兒臣不知道這個是否要緊,要全偷怕詠善發現,原先只是打算隨意偷一件,燒了泄憤,沒想到鬼使神差,真的偷了一件關係詠善性命的。”

炎帝不冷不熱地一笑,“那你告訴朕,在內懲院裡幫你私下傳遞書信的人是誰?”

果然薑是老的辣,這一針戳在死穴上,詠棋除死無大礙,卻被這問題弄得渾身一僵。

“你身在內懲院,總不能自己去送信。送信人必定會有名字,說,是誰?”

詠棋深深垂着臉,搖了搖頭。

炎帝低聲道:“朕知道,你是不願答了。”

仰頭,長嘆一聲。

老邁的眼睛裡閃着幽幽黯淡光芒,語調竟然比先前溫和了些,問道:“那日,膚親自去殿看望你,你躺在牀上,話都不能說。你這身子一向不好,但也不致於一回來就病得不能開口,這是怎麼回事?”

詠棋心裡一震,不敢猶豫,答道:“兒臣真的病了,兒臣沒用,這身子骨比不上幾位弟弟,一到冬天就全身乏力,喉嚨乾澀。”

“和麗妃無關?她沒有從中插手,不許你向朕坦陳內情?”

“父皇!”詠棋大呼一聲,伏地顫聲道:“母親對兒臣之疼愛,人人皆知。兒臣生病,母親衣不解帶日夜守護在旁。兒臣身負數罪,死不足惜,但父皇這樣無端猜疑母親,母親實在無辜!”

炎帝沒有被詠棋的痛呼撼動,臉上仍是悲喜參半,良久,道:“詠棋。”

“兒臣……在。”

“今天,你告訴了朕很多內情。朕投桃報李,也告訴你一些內情。”炎帝挪動身子,讓自己坐得更端正一點,俯視着腳下的長子,沉默了一會兒,纔開口道:“詠善在內懲院,受了幾次刑,卻還是一字不答。”

腳下匍匐的身軀,驟然顫動。

“你弟弟他,一口咬定,從來就沒有什麼恭無悔的親筆信。”

詠棋起初咬牙忍着,聽了這句,心肺彷彿被人從中間撕開一般,兩手死死扣在牀前鋪着的厚毯上,放聲痛哭起來。

詠善!

詠善!

那種攪碎心腸的痛苦無法形容,連魂魄都一起化成滾燙的白霧,瞬間散到四面八方,不復存在。

腦海裡浮起詠善的笑臉時,世上再沒有別人,沒有父皇,沒有母親,也沒有詠臨。

詠棋肝腸寸斷。

他不明白自己憑什麼得到詠善的珍視,不明白爲什麼老天把他安排在這樣一個位置,塞給他一段幸福,又讓他親手摔碎,看着它活生生在眼前四分五裂。

喉嚨發腥,猛一下狂咳出來,看着點點猩紅濺在面前繡着如意百蝠的厚毯上。

他沒理會沿着嘴角蜿蜒的鮮血,十指接地,死死撓着,彷彿就靠着這麼一點力量支撐身體,斷斷續續道:“求父皇……賜……賜死兒臣……”

一句話未說完,眼前驟然發黑,栽倒在地上。

“詠棋!”撕心裂肺的尖叫傳來。

麗妃從殿後簾子裡衝出來,滿頭青絲短短數日白了半數,凌亂得令人驚詫,衝到御牀前,跪下把暈過去的詠棋抱在懷裡,“詠棋!詠棋!母親在這裡,你醒醒啊,孩子!”

見懷裡詠棋昏死過去,嘴角鮮血尚未凝固,緩緩往下淌,又心疼又憤恨,一時連帝王之威都不畏懼了,擡頭恨恨看着坐在牀上靜靜目睹這一切的炎帝,哀痛道:“皇上好狠的心!虎毒尚且不食子,詠棋畢竟是皇上的親骨肉,你真要生生逼死他嗎?”

簾後追出幾個內侍。他們是奉命看住麗妃,讓她老實待在後面聽炎帝和詠棋對答的,沒想到麗妃情急之下力氣驟大,被她掙脫出來。看見麗妃已經跑到炎帝牀前,內侍們趕緊跪下請罪。

“他能不死嗎?”炎帝揮揮手,叫內侍們退下,目光移到麗妃臉上,頓時一沉,“就算此刻不死,妳也聽見了,按他剛纔認下的罪,日後也要處死。”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皇上這樣聖明,一個半大的孩子說謊,您會看不出來?”麗妃一句頂回去。

炎帝緊閉着脣,一言不發。

麗妃被他深沉的目光盯得渾身一寒,積威之下,不自禁低下頭。

她也是聰明人,連續遇上變故,詠棋無端被再次關入內懲院,自己又被囚禁在殿,加上今夜臨時召見,在簾後聽炎帝一番話,已經猜到炎帝是要把宮裡禍患一一料理乾淨。

暴雨將至,避無可避。

天下有誰能抗得過昭昭皇權?

只片刻,麗妃就已想明白。

炎帝對一切早洞若觀火,意在請君入甕。

要償罪,不過一死而已!

她戀戀不捨地看着懷裡詠棋俊俏年輕的臉頰,用力咬着下脣,讓自己更清醒一點,擡起頭,破釜沉舟似的道:“臣妾跟隨皇上近二十年,還有什麼看不透的?不要再逼詠棋,臣妾全招了就是。恭無悔的信,是臣妾逼詠棋偷的,就連恭無悔,也是臣妾聯絡從前舊故,在天牢裡毒殺的,不但臣妾,連謹妃孃家人也牽連在裡頭。皇上如要細問,如何聯絡,哪些人送毒,哪些人下手,臣妾立即默寫出來。孽是臣妾造的,臣妾一人承擔。只求皇上一件事,詠棋天性單純,善良懦弱,他確實沒有害人,求皇上……求你這父皇放過他吧!”

她放下詠棋,忽然撲到炎帝腳下,抱着炎帝雙腿大哭。

炎帝一陣感傷。

天下人都覺得當皇帝好,人人撲到皇帝腳下,只求皇帝一頷首,一開恩,就是雨過天晴,春暖花開。

誰知道九五之尊,是個荊棘叢中,從來吃力不討好的位置。

腳下的麗妃,和淑妃同一年入宮,當年第一眼,就在這體仁宮外的大廣場上。

斜雲髻,石榴裙,回眸一笑,就是二十年夫妻。

現在,人未老,容顏不再,兩鬢已白。

老一代已快到頭,兒子們,卻仍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炎帝回過神,發現自己的手已擱在麗妃長髮上,正像當年一樣,緩緩愛撫。

“妳做的事,已不可赦。但皇家還要臉面,朕不能將妳正法。”炎帝輕輕托起麗妃的臉,嘆道:“等朕百年之後,妳就一道陪朕走吧。妳若有這份贖罪之心,朕就保我們的兒子一世平安。”

這是明白的要麗妃殉葬了。

麗妃一震,立即又平靜下來。

她認了如此大罪,橫豎逃不過一死,殉葬是最體面的了,緩緩點了點頭,默了默,低聲問:“皇上打算如何發落淑妃?”

炎帝一陣失望。

早猜到麗妃會有這麼一問,但麗妃未開口前,仍殘留一絲希望,但願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宮裡的舊事恩怨可以多少放開點。

聽麗妃終究還是開了這個口,老皇帝滿腔悲意涌上喉頭,默默嘆息。

沉凝半晌,才痛苦地道:“妳和淑妃,看來是要同生共死了。”

當着麗妃的面,招殿外的吳才進來,“吳才,你立即去淑妃宮,向淑妃宣旨。”

炎帝頓了頓,想到這事不能留之筆墨,只能口傳,閉了一會兒眼,才張開眼睛,一字一頓道:“宣朕的口諭,朕百年之後,麗妃和淑妃都要殉葬。”

吳才萬萬沒想到半夜宣旨,居然是傳這等要命的口諭,嚇得渾身一軟,撲騰跪在地上。

頭頂上繼續傳來炎帝冷淡無情的聲音,“你見到淑妃,告訴她,想要詠善平安登基,她這個母親就要有取捨。母死,子留;母留,子死。讓她自己挑吧。”

吳才猶在地上哆嗦。

“還有一番話,每個字都記清楚了,代膚轉給淑妃聽。”炎帝撫着胸口,劇咳一陣,半日才喘過氣來,慢慢道:“不要怪朕狠心。朕也是人,也知道二僅夫妻百日恩,不是不憐愛自己的妃子。無奈膚就這麼幾個伶仃骨血,不能冒這個險,在朕百年之後,又讓人糟蹋掉一個兩個。有淑妃在,容不下詠棋,也容不下詠升。後宮的禍患,膚要一併帶下黃泉。”

說到後面,字字鏗鏘,眼中卻已滿盈淚光。

炎帝強忍着,往外一揮手,“去,快去宣!”

吳才淌着淚從地上爬起來,擦着眼角退出殿門。

外面寒風趁着他開門瞬間,呼地闖進來,在空蕩蕩的殿中四處衝撞,帶起一股淒涼嗚咽。

炎帝說完了口諭,遣走吳才,轉眼間變得似乎蒼老了十年,怔坐了一會兒,回過頭,看着腳下癱坐的麗妃,慘笑道:“妳滿意了吧?”

麗妃目睹炎帝宣旨,賜淑妃一同殉葬,本該心滿意足,此刻卻腦子一片空白,只有心一寸一寸寒得快結冰,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抖着聲道:“皇上……”

炎帝止住她,嘆道:“別說了,什麼都別說了。來人!”

喚來內侍,指着地上的詠棋道:“把詠棋送回內懲院,叫陳炎翔給他看看,要好生看顧,不要再落下病根了。”

兩名內侍應了一聲,走過去小心翼翼抱起詠棋。

“還有,和內懲院的孟奇說一聲,朕把詠升關進內懲院,是教訓一下他不知天高地厚,要孟奇辦事精細點,不要虐待。詠升雖然有過錯,但如果折損在內懲院裡,朕要他孟奇填命。”炎帝說完,搖頭嘆了一聲,“人人都說朕的兒子們中詠臨最頑劣,哪是這麼回事?知子莫若父。詠棋詠善違逆人倫,讓朕難堪;詠升窺視帝位,讓朕悲痛。只有詠臨,看似任性惹禍,其實最讓人省心,他那點子過錯算什麼?都說朕偏愛寵溺,唉,一羣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