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這侍衛不知道牛偉邦正在懲罰下屬?
這個時候衝進來稟報說有人覲見,顯然是大着膽子冒着危險故意爲之。
如果不是拿了別人的好處,他會這樣做?
既然有膽量伸手,就得做好接受暴怒與懲罰的思想準備。
這樣的人巫彭見多了,也懶得管。
估計牛偉邦不會下令殺人,但狠狠責罰一頓是肯定的。
繼續呆在這裡已經沒什麼意思。
剝皮的劊子手已經走進大殿,他手裡拿着一把短刀,正低頭打量着癱在地上的良棟。
巫彭轉過身,正準備離開,忽然聽見侍衛緊張地說:“啓稟大王,磐石寨的頭領天浩,他……他聲稱有大批來自鹿族蒙香寨的戰俘要獻給大王。”
“什麼?”
國師身子一僵,猛然轉身。
滿面怒意凝固在雷牛王臉上,變成了定格的驚愕。
“磐石寨頭領天浩,聲稱有大批來自蒙香寨的戰俘要獻給大王。”侍衛再次用洪亮聲音重複着之前說過的話。
“讓他進來。”巫彭直接越過牛偉邦,下達了命令。
……
走進大殿的時候,天浩聞到了瀰漫在空氣中的血腥味。
良棟被兩名壯實得堪稱恐怖的男人壓在地上。他的左臂被單獨拉開,劊子手操控短刀的技藝熟練又高超,刀尖刺入肌肉不深,切開的斷面不大,在身份烙印邊緣劃出一個半圓,拇指和食指拈起外翻的皮膚,就像文明時代菜市場肉攤屠戶的常見做法,鋒利尖刀在豬皮與肥肉之間不斷遊走,輕而易舉將其分離。
割下來的那塊人皮長達二十公分,上面順序排列着四個烙印。由下至上,分別是十人首、百人首、五百人首和千人首。
整個過程良棟一直在慘叫,與其說是疼痛,不如說是恐懼和不甘。劊子手接到的命令只是剝皮,他從腰間解下一個小皮口袋,從裡面掏出一把草木灰灑在傷口表面,很快止住了血。
面朝王座臺階單膝跪下去的時候,天浩忽然想起文明時代的樣板戲。不知道爲什麼,感覺這裡很像座山雕的老巢,陰森森,血淋淋,到處充滿了死亡與野蠻氣息。
“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這句話只能在心裡默唸,肯定不能說出來。
雷牛部落族長牛偉邦坐在王座上,居高臨下盯着天浩,目光陰晴不定:“磐石寨的小頭領……說吧,你給我帶來了什麼?”
天浩從皮袍內袋裡取出一張小型獸皮,雙手捧着,恭恭敬敬舉過頭頂:“在下僥倖捉到一些鹿族人,特意敬獻給大王。”
侍衛從天浩手中接過獸皮,轉呈給牛偉邦。後者接過掃了一眼,瞳孔驟然縮小,不由自主顯出震驚的神情。
“一千九百三十個,這麼多?”雖然之前侍衛通報的時候牛偉邦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真正看到獸皮上用炭筆標註數字的時候,還是吃了一驚。
天浩保持着下位者必不可少的恭敬:“我們當時抓住了一千九百三十五個,作爲威懾,殺了五個。”
“都是蒙香寨的鹿族人?”牛偉邦脫口而出。
天浩沉着地點點頭:“是的。”
自始至終,他的目光絲毫沒有偏移,視線一直鎖定在牛偉邦身上,彷彿坐在王座側面的老者巫彭是一尊雕像。
突然,身後傳來明顯失去理智的尖叫聲。
“是你,是你搶走了我的戰利品!”
“就是你,該死的磐石寨,老子帶人在前面流血拼命。你倒好,把逃出蒙香寨的鹿族人都抓起來,現在跑到大王和國師面前邀功請賞。你……你這個該死的混蛋!”
“我要殺了你!”
良棟不顧一切從地上仰起頭,力量之大,就連兩邊按住他的侍衛都有些壓不住。他一掃之前的頹然與絕望,眼睛裡燃燒着狂怒火焰,雙腳來回蹬着地,好幾次想要掙扎着站起來,彷彿胳膊上的傷口根本不會痛,滿面猙獰想要撲過來找天浩拼命。
天浩下意識地轉過身看了一眼雙目充血的良棟,又立刻轉身,用崇拜震驚的目光看着臺階上坐在牛偉邦旁邊的巫彭,失聲道:“國師?”
他掩飾得恰到好處。這種時候需要極其自然的情緒外放。儘管走進大殿之前天浩已經知道巫彭的存在,但他覺得這樣的表現最符合實際。
身穿皮裘的老者神情淡然,他從牛偉邦手裡接過那張獸皮,非常認真地看了近半分鐘,擡起頭,眼眸深處充斥着威嚴與冷靜。
“磐石寨頭領兼行巫者天浩拜見國師大人。”天浩立刻轉移跪拜方向,自稟身份的同時,刻意加上了“行巫者”三個字。
這番說辭立刻引起了巫彭的興趣。他嚴肅的神情略微變得緩和:“你也是巫師?寨子裡的祭司?你的師者是誰?”
“在下還沒有正式晉升爲祭司。”天浩仔細觀察着巫彭臉上的變化,小心翼翼地回答:“磐石寨祭司巫行,他是我的師者。”
“巫行?”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巫彭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再次望向天浩的時候,目光也變得有些複雜。
身後,良棟仍在不甘心地破口大罵。
“賊!小偷,你這個不要臉的狗雜種。”
“把屬於我的東西還給我!”
“國師、大王,是他搶了我的功勞,是他搶走了蒙香寨的鹿族人啊!”
尖厲聲音對正在思考的巫彭造成了干擾。他皺起眉頭,擡起左手,對站在旁邊的侍衛做了個手勢:“去,把他的嘴巴堵起來。事情沒有搞清楚之前,這裡需要足夠安靜的聽衆,不是胡亂叫嚷的烏鴉。”
一塊粗硬的木頭塞進良棟嘴裡,侍衛用韌性極強的繩索直接從良棟嘴脣中間繞過,在他腦後用力拉緊,栓上活結。木塊在口腔裡毫不客氣佔據了幾乎所有空間,舌頭被死死擠壓在角落裡。良棟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他努力瞪大雙眼,從口鼻裡發出痛苦的“嗚嗚”聲,但誰也沒有理他,魁梧強壯的侍衛仍然死死從後面按住肩膀,他緊貼地面,臉頰在不可抗拒力量的力量碾壓下扭曲變形。
巫彭平靜地注視着跪在臺階下首的天浩:“說吧,到底怎麼回事?”
在這種時候撒謊,是極不明智的行爲。天浩絲毫沒有隱瞞,他從當初與青龍寨管事浩平交易說起,完整講述了事情的全過程。
一口氣說了近半小時。
“這麼說,是青龍寨的人自己泄露了消息?”牛偉邦感覺有些不可思議,憤怒隨之涌上心頭。他擡起頭,視線越過天浩,直接落到無法發出聲音的良棟臉上,掄起拳頭,往自己的腿上重重砸了一拳,怒不可遏:“本王是怎麼交待你的?嚴守秘密,不得對外泄露半分……好,非常好……原來你就是這樣給本王辦事的?”
國師巫彭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精神矍鑠的他測過身子,注視着站在大殿側面,之前與良棟一起受罰的侍衛隊長剛典:“百人首浩平,青龍寨有沒有這個人?”
剛典忍着後背上火辣辣的傷痛,快步走到臺階下首正面,與天浩並排跪在一起:“稟國師,浩平的確是青龍寨的百人首,他一直負責對外交易。天浩頭領說的時間沒有錯,我記得當時浩平的確賣掉了寨子裡四百多老幼,帶回了大批糧食。”
牛偉邦的怒火絲毫沒有平息跡象,他發出雷霆般的咆哮:“區區一個百人首管事竟敢泄露機密,這樣的人,該殺!”
剛典遲疑了一下,略微偏頭看了一眼天浩,他迅速回轉視線:“啓稟大王,浩平此人我認識。他……他謹慎小心,不像是個隨便亂說話的人。”
他心中仍有怨氣。無論是誰被搶了功勞都會覺得這口氣下不去。在這個問題上,剛典站在良棟這邊,潛意識裡把天浩當做敵人。
“這不是浩平大哥的錯。”天浩處變不驚,回答得有理有據:“遠來是客,何況青龍寨與磐石寨之間幾乎每年都有交易往來。身爲頭領,我肯定要設宴招待。浩平大哥那天喝醉了,他也是無心之失。”
“喝醉?”雷牛族長牛偉邦覺得很意外。
國師巫彭略有緩和的面孔再次緊繃,密集皺紋也變得如刀刻般堅硬,語調再次變得冰冷:“天寒地凍,很多寨子都在缺糧,你們磐石寨居然還有酒喝?”
“是蘋果釀的酒。”天浩毫無懼色,來自臺階上兩位大人物的威嚴氣勢沒有對他造成任何影響:“磐石寨北面有一片果樹林子,我們把熟透的蘋果摘下來,一半釀酒,一半做成蘋果乾。”
他很聰明,絲毫沒有讓話題涉及“糧食”這個敏感詞。
國師巫彭的思維慎密,他眼裡閃爍着精明目光:“浩平泄密的事情暫且不論。既然你當時知道要對鹿族人用兵,爲什麼不直接去青龍寨說明情況?”
天浩沉默了幾秒鐘,緩緩回答:“我不敢。”
“爲什麼?”巫彭用洞悉人心的雙眼緊盯着他。
“這樣會牽連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天浩的回答很符合他的身份。
“哼!”巫彭譏諷地冷笑着,他眯起雙眼,蒼老的臉上無數皺紋再次朝着那個位置擠壓:“你偷偷摸摸避開青龍寨單獨行動,難道就沒想過會得到同樣的結果?”
“我沒想過要搶功勞。”天浩年輕的臉上浮起一絲堅決與倔強:“我只是派人潛入蒙香寨後山,在很遠的位置觀察情況。我安排的斥候每三天更換一次,一個多月了,青龍寨方面按兵不動,但我的人發現蒙香寨在北面寨牆上新開了一道門。”
巫彭的問話仍然冰冷:“他們爲什麼要這樣做?”
“當時我也不明白。但我覺得情況肯定有了變化。”天浩沉着地回答:“斥候帶回消息後,我連夜派人去了青龍寨,可是想想這樣做不太把穩,就帶上寨子裡的狩獵隊,立刻朝着蒙香寨出發。”
他的確派出一名親信前往青龍寨,不過時間上卡得恰到好處,良棟和剛典帶領大隊足足離開了半天,磐石寨的人才慢悠悠出現。
“既然你和良棟差不多同時抵達蒙香寨,爲什麼不帶着你的人蔘戰,而是躲在後山旁觀?”牛偉邦的問題更加尖銳。
“當時的情況非常緊急,青龍寨的大隊已經對蒙香寨正門發起進攻。我本想派人聯絡良棟頭領,可是一來一去要消耗大量時間,估計消息傳回來的時候,良棟頭領那邊已經打完了。”天浩不留痕跡的巧妙地奉承道:“大王的軍隊果然是百戰精銳,鹿族人根本抵擋不住。剛開戰沒多久,大部分鹿族人就打開北面寨門逃了出來。”
巫彭目光深邃,發出譏諷的冷笑:“所以……你就撿了個便宜?”
此時此刻,天浩一場冷靜。他迅速在腦海裡過了一遍之前的應答計劃,確定沒有任何破綻好遺漏。足足過了五秒鐘,他再次發出清朗的聲音。
“其實,從浩平大哥那裡知道大王要對蒙香寨動手的消息後,我一直在思考:大王爲什麼要這樣做?”
“蒙香寨是鹿族大寨,人口多達三千以上。大王的軍隊化整爲零悄悄進入青龍寨集結,就是爲了不引起鹿族人注意,打一場速戰速決的快仗。正是依據這一點,我推算大王派出的軍隊應該在五千人左右。”
巫彭臉上的冷意略有緩和。他發出深重悠長的呼吸:“接着說。”
“鹿族是大族,引發全面戰爭顯然不是大王的本意。那麼新的問題出現了————目標爲什麼是蒙香寨?”
說話是一門藝術,抑揚頓挫的聲調比平淡對話更能引起聽者興趣:“多達五千人的軍隊不是一個小數,每天要消耗大量糧食。就算蒙香寨的鹿族人站在那裡什麼與不做,任由我們攻破寨子,從他們倉庫裡得到的糧食和布匹最多能與這次出兵的費用持平。我們根本得不到任何好處。”
“我們牛族的特長是鍛造兵器,鹿族則是紡織。所以我大膽推測:大王的目的應該是人,蒙香寨裡那些會織布的鹿族人。”